亡界Vision (Навь Vision)
by 安东·图丹诺夫 (Антон Туданов)
卡雷、巴克和小猴在矿井通风管道锈迹斑斑的吊臂上挂着。三人里面小猴挂得最稳，毕竟，她有六条胳膊。
在他们下面，根一边绝望地大喊着，颤抖着，一边被拆卸机器人们钉在十字架上。手工电锯每挥舞一次，她的叫声就会更小一些，不一会就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了。拆卸机器人干完了活，把切开的碎块和肢体装进了背后的筺里，装得满满的。领头的拆卸机器人把触手探向身体的剩余部分上。闪着火花的上半身被翻了过去，火花映在了墙上。
“她完了，”巴克慢慢说，“所有的结构都被肢解了……”
根的其他部分躺在地上，蠕动着，肮脏的粘液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汇成一个水洼。不结实的脑袋上，器官的皮肤被剥开了，里面的金属脑壳露了出来。
“为什么总是这样？”小猴抽泣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听从那些人的话，非要离开村子？”
“他们也到不了我们这边。”巴克责怪道，“而且确切来讲，没人强迫你来。当时你的喊声比本来应该来的那些人的声音都大。”
他正悬在的那个悬臂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断开了。巴克差点就掉到下面的拆卸机器人里面去了。他骂了一声，攀到更高的地方，那儿的金属锈得没那么严重。
雷转过身，和小猴面对面。
“呃……”他犹豫着说，“不管怎么说，她都会回来的。‘机器’只是需要她身上的零件而已。”
“那你呢，被拆了多少次了？”小猴问。
“我不知道，大概很多次吧……我的内存条里有一道坏了。从没有机会换成好的。”
下面拆卸机器人里领头的似乎是收到了机器的信号，停下了之前的动作。它放下机械手臂，抓着根的头把它拧了下来。脖子费劲地哇呀一声，但还是敌不过聚碳酸脂肌肉的力量。拆卸机器人把环柱——这曾经是根的身体的一部分——扔掉，把头上的盖子掀了开来，从里面挖出了内存条。
“完了，全完了，”小猴惊恐地小声说，“它要内存条，而根几乎全身都被烧焦了。马上它们就来找我们了……”
想从矿井逃出去并不可能——它上面已经被焊死了。他们才刚跳上来，拆卸机器人们就纷纷从墙壁里钻了出来。不过，选了五根内存条后，拆卸机器人们就把根的头扔到了一边，走开了。
卡雷和巴克跳了下去。着陆时，巴克摔断了一条腿，扑通一声倒下了。小猴用手抓住所有能抓到的墙壁或天花板上的突起，下来的时候安全得多。
“我们总共还剩三个。”卡雷嘟囔道，仔细看着周围，根那已经熄灭了的复眼躺在正在凝固的颅内粘液中，这样一片狼藉的情景。
靠近了的小猴畏缩了一下。
“肯定很疼……”她小声说，“你还期望你不会忘记呢。又没发生在你身上——就算是还剩了根内存条，写入前也要先拆开。”
“这就是炼狱，”巴克教训她说，“我们因自己人间的罪过而受苦，直到净化完毕。”
“你有自己的意识吗？”卡雷责怪道，“或者你这话全是在重复牧师们的说辞？隔壁的广场上的人认为我们已经在地狱里了，炼狱什么的都不存在。”
小猴惊恐地捂住嘴，喃喃道：“净化与拯救，净化与拯救。”在任何合适的时机，她都能非常虔诚地回忆起净化的祷词。卡雷对于她总是在炼狱能做到这点偶尔也会惊奇。
“要是你连牧师都不相信，你为什么还和我们一起走呢？”巴克没过太长时间就和他说，“老者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不是那些你想知道的事。”
“他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甚至走不了路！应该听牧师们的话，而不是听他的。每个人都因为他的罪过死了！我们生活在地球的末日。所以从我们和我们的炼狱就能看出来我们对地球做了什么。或者说，你怀疑这种说法吗？”
巴克伸出一只触手伸向四周。他们进来的隧道已经塌了，被墙壁石块和变形了的钢筋给堵住了。坑坑洼洼的混凝土被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打破了，断了的电线从破洞里悬着出来了。天花板下巨大的通风机满是灰尘，台上的这几个人谁都没有它们在什么时候启动过的记忆。操控台的灯光依然照亮着这个地方。
这就是一些牧师们留下的关于地球末日的一些片段了。很久之前他们是怎么来到这的，这个真相没人记得了。卡雷知道的是，发展损害了地球。人类还没发明星际发动机，而星球自身的资源耗尽地太快。所有资源都用在了重工业、设备、汽车和电脑上。一开始人们为资源开战，之后事情就变了——因为战争产生的浪费更多，甚至超过了胜利获得的资源。但是已经晚了：星球被整个儿地开了膛，它死了。剩下的人们藏到了地表以下的避难所里。然后就是第二次改造技术出现了。所有，有人的内存里记着，人们试图了解永生的秘密。但人类还是会死去，然后进入了炼狱。
老者总是不承认牧师们的想法。不只是和他有关系的想法，而是所有想法。因为这个原因，人们也不喜欢他。不过卡雷其实知道，他既不信这个，也不信别的。
牧师们在他们的广场上说，炼狱一直存在。从它出来就可以上天堂，为自己的罪受折磨，然后就可以摆脱它们了。不过这个说法其实是在最后一块存有回忆录的内存损坏之后才出现了，过去就这样被否定了。祷词“净化与拯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他们应该忍受自己畸形的外表，接受拆卸机器人和机器的侮辱。很长时间以来都这么简单——义人进天堂，罪人下地狱，天使有竖琴，恶魔有草叉。炼狱在中间，也有草叉和恶魔，只是不是经常都有。但全能的主也跟上了进步的技术。现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和崩溃代替了熊熊燃烧的地狱。记忆从一块内存条移到了另一块。灵魂因此得以绝对安全地永存下去，而载有受污染的回忆的内存条则经常被扔掉。短暂的发怒被遗忘，然后被组装，然后又回到了疯狂的炼狱。供电插座代替了草叉。充电永远充满了地狱般的痛苦。打架是被禁止的，如果有谁敢，马上拆卸机器人们就会蜂拥而至，把他拆掉。试图拆开自己的外壳——结果一样。当拆卸机器人切割时，真的很疼……在炼狱里的生活有其自己的法律，而卡雷非常怀疑它们和圣经上的法规能有什么共同点。
不过在暗中每个人都相信，或早或晚，它的最后一块内存也会坏掉，记忆从此消失。到时闪耀的天使将会降临这混乱的迷宫，把幸运的人带离这里。不过卡雷从来没听过被拯救的传闻。
这种情况到最后，甚至连牧师们也厌倦了等待完全的净化。有传言语焉不详地说炼狱有个出口，这传言传了很长时间，可没人能下定决心证明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传言毕竟还是传言，直到村子的首席牧师皮觉得不应该从在原地等待上帝的仁慈。他把有相同想法的人们聚到一块，劝说他们和他一起，穿过早期炼狱里准许去的地带直到大门。他坚持说，上帝借着拆卸机器人的手把内存拧进脑袋里，而内存条是从这扇大门后的小路送来的。别的牧师们尽管也怀疑是上帝创造了内存条，可出去的主意还是保留了下来。不过他们自己并没有去。
皮和那些被可以提前接受净化这一想法诱惑了的人们一起，在几千个小时前离开了村庄。现在他们只剩下站在根的尸体旁边的卡雷、巴克和小猴这三个人了。大约在一百个小时之前皮被拆掉了，但他在被拆之前还跟卡雷说，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向上移动。从那时起，他们再凤见过一段完整的或没被堵住的阶梯。
“我们从这儿吗，还是？”卡雷问。
他看到根的尸体，情绪有些激动。
“晚了。”巴克喃喃道，往他的方向退了两步。
他们被拆卸机器人氛围了。是另一群拆卸机器人，不是刚才拆毁根的那群。小猴尖叫了一声。
拆卸机器人们认真地捡起根的尸体，把它捆在了机械臂上。机械臂不是正常的尺寸，和尸体的接口对不上。拆卸机器人们直接把不合适的这部分扔到了地上，它们中的一个又把根那被多次掀开的头盖骨打开，往空出来的条槽插满了内存条。组装完成后，拆卸机器人们往尸体上浇了几分钟的细胞组织，然后就离开了。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生产设备有剩余吧。该死的机器正在恢复平衡。”
巴克小心地围着开始抽动的尸体转了一圈。
“这不是根。”
“那是谁？”
“看起来，像是皮牧师。”巴克说。
皮站起来，用因为粘液而显得昏暗的目光扫了在场者们一眼。他晃着身体。
“净化与拯救，我的孩子们！我离开你们多久了？”
“你被拆毁是在一百个小时之前，牧师。”卡雷含糊地说。
“赞美上帝，”皮向洞顶举起他的三只手，说，“的确。英明的你无所不能，用你的烟指出了道路！”
“你在说什么胡话？内存条在新脑袋里给短路了吗？”
“卡雷，你永远都不信神。我真惊奇，上帝仍然赐福给你，准许你的记忆条磨损得那么快。我高兴的是，我们离炼狱的大门只有两步远了。上帝允许我在新身体里保留这段珍贵的记忆，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小猴和巴克像着了魔似的，低声念起了净化祷词。
“跟着我，烟。”皮的声音在隧道里回响。
在其中一条黑暗的小巷，他用手摸遍了墙壁，在原地不耐烦地跺起了脚。过了两分钟，传来喀嚓声，墙开了。亮光从打开的洞里照了进来。
“就是这个！”皮叫喊着，虔诚地扑通跪下。
不过，感恩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皮就又抖抖尘土，小步走向里面。卡雷和小猴在后面跟着。巴克不想冒险，停留在了光的边缘。
在他前面，明亮的灯光围着一个高高突起的舱口围了一圈，他们在隧道里从没见过这种景像。大洞的斜对面写着“出口”两个大字。
“净化与拯救。”小猴带着感激低声说。
卡雷靠近舱门，用他的手指抚摸着。金属摸上去冰凉，不像隧道里没有光泽的锈铁。它上面甚至都没有无处不在的灰尘的痕迹。像是回应他的想法，头顶上传来一阵呜呜声。记忆适时地提醒了他，那个声音是通风机的风扇发出来的声音。就是隧道里的那种永远一动不动的通风机。
巴克，小猴和皮一起，只敢走在卡雷的后面。
“喂，牧师，它们怎么还开着？”
“不知道。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个的内容。”似乎天赐对皮的祝福传得还不够远。
卡雷把手伸到肋下两段没有接好的关节之间，从里面拉出了老者的礼物，一个透明明的带有黑色条纹的圆柱。他这一路上没有被拆掉可真幸运，不过圆柱就永远消失在无尽的隧道里了。
“你这是什么？”皮感兴趣地问。
“宽恕罪过，”卡雷含糊地说，“以前上帝把一切都变成了机械，而现在没有天使。”
卡雷马上看向放圆柱的地方，就在刚才进来时的那边——舱口右边有一个圆孔。他把老者给的圆柱毫不费劲地塞了进去，红光照亮了卡雷的手指。
舱门无声地滑到了一边，露出黑乎乎的竖井，竖井里很多把手延伸向上。
“呃，谁和我一起？”
小猴向卡雷走去。在她后面，巴克一瘸一拐地了走了进来。
“喂，牧师，你呢？”
“去吧，我的孩子。”皮整个儿蜷缩起来，两眼不肯离开地面，“然后回来跟我说说，我们在这待多久了。”
“你在害怕，怎么回事？”卡雷惊奇地问道。
牧师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卡雷耸耸肩，进入了竖井当中。
把手很快就到头了，卡雷的头顶又出现一个舱门，上面有个轮轮。他用脚钩住爬梯，艰难地转动了几下转轮。洞口向上掀开了，可他也没空余的手了。冰冷的风呼啸着涌进了竖井。
卡雷穿过密封门，拽着小猴的一只手把她拉了出来。在她后面，巴克也费力地翻了出来。
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令人不舒服地悬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周围的世界都淹没在它发出的血红色的光里。卡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其实是太阳。在它的背映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种已经变了形的建筑。而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被冻住的沙子和石头覆盖了。
“这是什么？”巴克喃喃问道。
“地球，”卡雷牵强地笑了一下，“没有什么炼狱，巴克。也没有天堂。也没有我们，明白了吗？”
“怎么会这样？”巴克颤抖起来。
“就是这样。老者从没被拆开过。因为他不能动，他的内存几乎是全部完整的。他猜到了我们不是人类。可他希望他猜错了，所以才叫我跟你们走。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相信这个，明白了吗？你记得牧师们说过，人们试过成为不死之身吗？你知道怎么做吗？他们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里，然后意识就生活在机械身体里。”
在他们的脚下，红色的微雪一样的东西被吹起、飘扬——起风了。卡雷思索着，这些东西看起来是雪，可实际上不过是尘土罢了。
“也就是说，我们不是真正的人类？”
“所有的人类都死了。我们是他们的复制品。机器可以保存我们的记忆，直到永远。只是内存条经常会换，我们很少记得全部内容。机器用还能运行的设备组装我们新的身体。自从人类为这目的发明它以来，它就再没停下来过。不过，如果这该死的机器出现什么故障，它就会把我们当成它的备用零件。像这样它还能运行很长时间。你看，巴克，我们没有什么灵魂。我们就跟亡灵一样。
小猴坐在下面的手上，悲鸣一声。巴克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原地转了个圈，用解手抓住喉咙，放出一串火花，倒下了。一条粗壮的金属蠕虫从沙土里钻了出来爬向巴克的身体，探查之后，张开满是口针的大口吞下了他，然后又回到了沙子里。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小猴问，“回大门吗？”
“在知道了这个之后？”卡雷冲血红色球体的方向挥挥手，“我们怎么跟他们说呢？你看到巴克变成什么样了吗？我们会把他们最后的希望摧毁的。没有灵魂，没有被拯救的机会……你想这样子活着吗？”
“我想这样活着吗？！”小猴尖叫着喊道，“笨蛋！我现在不得不这样活着！为什么我们这群人要到这儿来？！你的混帐老者！他以后可以接着怀疑这怀疑那，可我们呢……”
小猴身上所有的零件都在颤动。
“那就直接走吧。”卡雷碰碰她的肩膀。
他们走向舱口，一路上带起一阵红色的风尘。
“也许，我们可以碰碰运气，让随便哪的拆卸机器人把我们拆掉，”卡雷边把舱门扶住好让小猴顺利通过，边说，“我的内存条本来情况就不大好，肯定在会在组装时把这些都忘了的。也许，你也能……”
在往下跳之前，卡雷抓起了一块看起来非常重的石头。用它砸开脑袋里的条槽完全够用了，只要知道往哪砸。之后，也许吧，他会把小猴的内存条砸成碎片，看起来就像是遇到了拆卸机器人们。
舱门呯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