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斯万维克《与熊共舞(节选)》(Dancing with Bears)

早些时候……

最后一个人跌跌撞撞,逃到了城市的边缘。很久以前,拜科努尔曾是人类志向的璀璨明珠,古代英雄们在这里乘着巨大的机器飞入天空。现在它是地狱的殖民地。太阳落山了,城市笼罩在烟雾之中。但是,熔炉的红光和偶尔爆炸的煤气泄露点时不时会照亮那些人类不能理解的建筑的零散碎片,这些碎片到处缠绕在太空时代的废墟上。它们如此丑陋,只有魔鬼才能欣赏。

那人赤身裸体。在他两侧,金属恶魔们走来跳去,有的用两条腿,有的四条腿,但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身形都无从可见。如果他落后了,它们就会推搡他的肩膀,咬他的脚跟。他们穿过一片金属森林,穿过错综复杂的管道,路过众多正怒火朝天地锤打、撕裂、焊接和挖掘的自动机器。噪音让这个人感到痛苦,但此时,痛苦已不再重要。

在城市边缘,他们停了下来。“抬头看,人类。”其中一个恶魔说。

他不情愿地服从了。

城市和野外的界限一目了然。在短短的一步之外,高耸入云的钢铁和水泥让位给了灌木丛。浓烟仍弥漫在空气中。但在煤火和化学物质的恶臭之下,还有一丝沙漠的辛辣气味。远处,夜色笼罩在拜科努尔外的低矮山丘上。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咳得差点要没气了。然后他说:“我很高兴在死之前看到这一切。”“也许你死不了。”

那人看到,在他两侧,众多阴影滑出城市,在边缘处蹲伏下来。他明白过来这些机器和那些俘虏他、监禁他、折磨他,还有刚才把他带到这里的机器是一样的。“不管你们要玩什么游戏,我都不会奉陪。”

“我们已经完善了从你的痛苦中提取的药物,一名可靠的快递员将其运送到莫斯科进行复制,”恶魔说。“你已经没用了。所以,我们会让你先走一步——直到我们追上你。”

“我的同志们经历的也是这样的事,是吗?你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带到这里来,把他们放走,再把他们抓住。”

“是的。”

“好吧,我已经受够了。我不会让你们玩弄我了,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恶魔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动也不说话。男人想知道它们是否在默默地相互交流——虽然这种想法并不合理。最后,又一个恶魔在黑暗中开口了:“几年前,你们中的一个从我们手中逃过一次。也许你会是第二个。”

带着怀疑,拜科努尔的最后幸存者把脸转向北方。他开始走。然后开始跑。

……1……

在克里姆林宫的深处,莫斯科公爵正在梦到他的帝国。旧俄罗斯废墟的每一个角落的顾问和间谍都来到他耳边低语。大多数时候,他都无动于衷地听着。但有时他会点点头,轻轻咕哝几句。然后,信使将被派出,补给他的海军,部署他的军队,安抚他的盟友,在那些以为可以欺骗和误导他的人们之间散播谣言。还有几次,他派人去请秘密警察的头目,用几句委婉但不可能误解的话,对敌人的工厂发动了一次破坏性袭击,或对一个不够坚定的盟友发动了一次刺客袭击。

这位伟人的思想从未停止过。在大圣彼得堡自由州,他察觉了激进的学生正在涉猎被禁的电子巫术;在叶卡捷琳堡的西伯利亚派,他沉思着大炮铸造厂在努力恢复过去的工业流程时却因为被一些贪婪蒙蔽的傻瓜荒废。在基辅、新鲁塞尼亚以及苏兹达尔公国,这些有实无名的诸侯国中,他寻找着有野心的人以便怂恿和收买。在莫斯科产这座城市本身的阴暗角落里,他不停追踪着修道士们、匪帮、异见人士和妓女们的动向,同时还思考着大麻和鸦片的价格波动。他像蜘蛛一样耐心地织网。他像石像鬼一样冷静,做着一切该做的事。他的思想范围从波罗的海的商港到太平洋沿岸的海盗船坞,从萨满出没的北极边缘到蒙古沙漠的放射性废物。他一直在看着。

但没有人的思想可以无处不在。因此,当这位强大的公爵的野心的最大威胁悄悄越过边境、从曾被称为哈萨克斯坦的荒凉领土进入到他的帝国时,他忽略了……

车队缓缓地穿过荒凉空旷的土地。它的主体是三辆色彩鲜艳、负重的大篷车,由六个尼安德特人组成的队伍拉着。这些类兽人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绝不东张西望。他们是野蛮人,蓬松的羊毛大衣和沉重的靴子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动物。在车队最后的是个意气风发的大高个儿,骑着一匹巨大的白色种马。骑着小马走在队伍最前的两个人相对就小多了。第一个人毫不起眼,人们看过他之后就会把他忘掉。第二个呢,虽然有男人的身体和动作,却有着狗的皮毛、脑袋、耳朵、尾巴和其他特征。

“终于到俄罗斯了!”达格喊道,“说真的,有时候我还认为永远也到不了了。”

“这一路上意外太多了,”塞普拉斯同意道,“对我们的大多数同伴来说,算是一次悲剧。但我相信,既然现在我们离目的地已经这么近了,冒险的旅程将被淡忘。我们的生活将再次恢复一贯的平和。”

“我可不像你这么乐观,我的朋友。我们出发时有四十辆马车和数百个同伴,其中包括学者、变戏法的、基因操纵师、音乐家、说书的,还有三位全拜占庭最顶尖的厨子。现在看看我们,”达格阴沉地说,“这是一次糟糕的探险,而且下来只会变得更糟。”

“然而我们活了下来,大使和哈里发的宝藏也没事。无论幸运女神与他人的关系有多差,她都毫无保留地站在我们这边。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也许吧。”达格怀疑地说。他皱着眉头看着摊开在马鞍上的地图:“按照地图,我们早就应该到戈罗迪什科了。但不知为啥,它又在我们眼前消失了,就像我们对财富的梦想一样稳定而疯狂。”他把地图折叠起来,放进一个有盖的口袋里,一个(现在已经死了的)皮匠特地把这个口袋缝在了克拉什尼的+B57剑鞘上,“如果命运向我们微笑,那就让她给我们一个信号吧。”

就在这时,一匹缰松鞍空的马在前面道路的一个山头上出现,朝他们小跑过来。

达格惊讶地眨了眨眼。但是,他的同伴行动迅速,把马转了半圈,当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抓住缰绳,把马的步子拖慢下来。当大使满脸怒容地骑马前来时,他已经下了马,安抚起逃跑的马儿来。

“懒惰和不幸生的儿子们!你们现在在策划什么阴谋?”

达格早就习惯了雇主的华丽言辞,他把这话当成了是在打听事情而已。“阿赫迈德亲王,这匹马似乎把骑手给甩下去了。”

“它跑得都吐白沫了,”塞普拉斯补充说,“我们应该停下来把白沫擦掉。然后我们应该去寻找那名落马的骑手。他可能有危险。”

“骑手必须能自己照顾自己,”阿赫迈德亲王说,“我的任务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去乡间寻找一个粗心的笨蛋,毫无疑问,他是因为酒喝多了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这匹马是抢救出来的财产了,我会把它加到我们已经耗尽的可怜资源中去。”

“至少,”达格说,“让我们把这个可怜家伙的马鞍和马鞍袋卸下来吧。”

“这样你和你那狗脸亲信就可以掠夺他们的东西了?真主禁止我软弱到允许这种事发生!”

达格努力坐直身体,冷冷地说:“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是小偷。”

“他不能吗?他不能吗?”阿赫迈德亲王紧闭双唇。然后,他突然下定决心,调转马头,奔回最后一辆马车,急敲车门。一个窥视孔马上滑开了,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小洞又滑上了。

“看起来不太妙,”达格低声说,“你猜他找到那封信了吗?”

塞普拉斯耸耸肩。

门马上就开了。当它砰的一声关上时,大使手里已经拿着一个用长皮带绑着的快递箱。他慢跑着回到两人身边。

“你们看到这个了吗?”他当着他们的面摇晃箱子,“看着眼熟吗?”

“说真的,先生,”达格叹了口气,“我们真的要用问题来交流吗?”

“我们开始是在船上看到它的,”塞普拉斯说,“在里海的中途,瞭望员看到了在一个阴沉的岩岸上有座可能是漂流者搭建的简陋小屋,屋前立着三根杆子。一根是拜占庭帝国的旗帜。第二根是信使旗。第三根是生物危险品的黑旗。小屋门口挂着这个箱子。这四样东西一起告诉我们,在我们离开拜占庭后的某个时候,有名信使被派了出来,他直接穿过了巴尔干半岛的瘟疫之地,结果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他的鲁莽付出了代价,他感染了一种战争病毒,那个不幸的地区这种病毒仍然很多很常见。”

“你坐船上岸取回了箱子。就你一个人。”

“说句公道话,先生,那是您吩咐的。”

“您认为塞普拉斯虽然经过基因改造成人类形态但仍拥有贵族犬的基因组,不管信使感染的是什么疾病很可能都对他无效。”达格补充道,“他和我都极力反对您的推理——我当时正要说原因,但没说完就被您否决了。您威胁说要劈开我们的脑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原话是‘把它们无用的东西喂给螃蟹。’”

“不管怎么说,我去了,”塞普拉斯接着说,“我在小屋里瞥一眼就确定信使已经死了。按您的要求,我把他的箱子取回交给了你。就是您手里的这个。”

亲王尖讽地笑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个箱子里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所有的信件时效都很短,内容也无关紧要,等信使到了莫斯科,这些东西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是,没有任何文件能让信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走这条路。我在船上盯着你呢,虽然你确实把袋子翻了个底朝天——”

“我只是想确定里面的东西没有损坏。”

“——但你没有机会把一封信扔掉。当时岸边清清楚楚,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盯着你。从那以后,在状况频出的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想这个矛盾之处。直到最后我想出答案了。”亲王把手伸进箱子里,“你可能注意到了,箱子底部是用第二层皮革加固过的。加固用的缝合线在一侧开了。对于一个无赖来说,把信封这样滑到最里面好不被发现,简直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阿赫迈德亲王兴高采烈地掏出一封别具一格地盖着拜占庭特勤局印封的信来。“看哪!上面详细说明了你的背信弃义和欺骗。也就是你试图向我隐瞒的东西。”

塞普拉斯轻蔑地抬起鼻子:“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它一定是被信使放在您发现它的地方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使扔掉箱子,用左手把信打开。“咱们开始吧:你向我提交了伪造的克拉科夫苏丹嘉奖信,从而获得了我的秘书的职位到现在。事实上,后来经过调查,克拉科夫苏丹此人并不存在。”

“先生,每个人都会夸大自己的简历。不过再糟糕这也不过是一项轻罪而已。”

“你说你是三贤人理事会的宠臣,这能确保我们在通过波斯时不会被索贿。后来,当我们被索贿时,你又说是因为领导层发生了变化,你的赞助人已经远离了政界。但事实上呢,你从未去过拜占庭东部。”

“这是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而已,”达格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在莫斯科有生意,而你们正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我们只能那么说才能加入你的商队。的确,三贤人理事的确向你索要了丰厚的报酬。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这么做。所以我们的欺骗没有让你付出任何代价。”

大使按在弯刀柄上的右手都白了。他的马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还有,这里还说了,你们都是臭名昭著的大话王和骗子,你们已经骗遍了整个欧洲。”

“骗子这个词太严厉了。我们更愿意说我们是靠智慧生活。”

“无论如何,”塞普拉斯说,“除了尼安德特人,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只有我们。尼安德特人虽然强壮又忠诚——虽然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但在紧急情况下很难靠得住。”

尼安德特人的首领,一个叫恩基杜的,转过身来,卷起了嘴唇:“操你妈的,小家伙。”

“我没有侮辱的意思,”塞普拉斯说,“只是在某些情况下,头脑比力量更重要。”

“我操你姥姥。”

大使没有理会他,继续说:“在巴黎,你把遗失已久的埃菲尔铁塔的遗址所在地卖给了一位商人。在斯德哥尔摩,没有资质的你到处分发政府办公室和王室头衔。在布拉格,你向一座毫无戒备的城市释放了一场魔像瘟疫。”

“魔像是一种超自然的生物,所以它并不存在。”达格声明。他的坐骑发出嘶嘶声,好像是在同意这话。“你说的‘魔像’不是机器人就是仿生人——我承认,这两种东西的分类是有点混乱——但无论哪种都是乌托邦时代的技术。我们帮了布拉格一个忙,在那玩意产生任何真正的损失前就发现了它们的存在。”

“你们把伦敦烧为了平地!”

“我们得承认,在它燃烧时我们的确是在那儿。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不完全是。再者说,据我所知,伦敦城的大部分都幸存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过去了事儿了,”塞普拉斯地说,“重要的是要记住您的使命。哈里发亲自委托您将价值连城的珍珠护送给他的表亲莫斯科公爵,以表示他们之间持久的兄弟之爱,并希望这能会促使公爵在两国交往正常化后能同意某些贸易安排。先生,只有两名秘书的大使是悲惨情况的受害者,而一名秘书也没有的大使就只是笑话了。”

“是的……是的。这就是你们还活着的原因。”阿赫迈德亲王咆哮道,随后,他控制住了他的愤怒。“这场对话越来越让人烦躁了。你们的忠诚就算再高那也是令人怀疑的水平,当我们到达莫斯科后,我将不得不对你们的最终命运仔细严肃地思考一番。然而,正如你刚说的,我目前缺少仆人,而你们仍然能担任一些职能,尽管不多。领路算是其中一个。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找到这个……戈戈罗茨基……是吗?”

“戈罗迪什科,”达格说。他拿出地图指了指:“就在这条路上再往前一点。”

“我希望你知道怎么看地图吧?”亲王冷笑着说。他不等回答就骑马走了。那匹没有骑手的马被拴在后面的大篷车上,这样它就可以边走路边落汗了。

达格再次拿出地图,死盯着它:“直到今天之前我都这么以为来着。”

但尽管天色渐黑,空气渐冷,戈罗迪什科还是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

达格已经承认失败了,改为寻找一个能接受的营地,这时他看到前面远处的一座古老教堂废墟旁有一道亮光。当他们走近时,光线渐渐变亮,原来那是一堆营火,就堆在教堂和道路之间的空地上。一个人戴着兜帽、弓着腰坐在火旁。商队接近时他没有站起来。

“喂!朋友!”达格喊道。那人没有回应,于是达格就在其他人去之前跑了过去。在临近火堆时,他下了马,双臂举离身体两侧,向那人表示他并无恶意。“我们正在找一个叫戈罗迪什科的地方。你能帮帮忙吗?”

那人的头开始摆弄起来,就好像他在使劲嚼什么东西似的。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

“好先生,”达格说,他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话,希望这家伙——毫无疑问这是个外国人——懂点英语。“我们需要一家条件好点的旅店,如果实在没有的话,那就——”

这名男子猛烈地摇来晃去,把斗篷甩开,露出了里面的绳子,原来他的胳膊被绑在了身体两侧,双腿也一样。达格一下就明白了,这人是被特意绑成这样,这样他就被迫坐直了,在他身下还有些木桩,都被敲入土中,把困住他的绳子固定地牢牢的。

他被钉在这,就像猎捕老虎时被拴在陷阱里的山羊。

那人吐出一块塞嘴布的碎片,喊道:“Киберволк!”

什么毛茸茸的灰色的玩意,长着一口金属牙齿,从教堂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它一跃而起,直冲向达格的胸口。达格想要转身逃跑,却在恐慌之下被自己的脚绊倒了。他四脚朝天躺在地上。

这救了他一命。

像狼一样的东西掠过达格的身体,没伤到他一根毫毛。同时,他听到了三声干脆的咔咔声,那是塞普拉斯的克拉什尼开火了。黑色液体从那怪物的身体中喷了出来。按理来说它应该现场就死掉、一动不动了。然而,它还能稳稳地落在了四爪落地,并马上怒吼着跑向塞普拉斯的马。塞普拉斯的马已经受惊了,他正想办法控制住它。

虽然阿赫迈德亲王到现在为止表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缺点,懦弱并不是其中之一,他拔出了弯刀,策马向前,保护着塞普拉斯的马不受袭击。

怪物跳了起来。

两具身体撞在了一起,狼和大使一起从马上摔了下来。

一只大手伸进纠缠的两具身体里,毫不费力地把正在咆哮的狼拉了出来。狼把头转过来,下巴猛烈地啪啪响着,嘴里也冒出火花。但恩基杜是尼安德特人中体型最大最强壮的那个,他毫不畏惧地抓住狼的喉咙和脑袋。然后他把这只猛兽举到空中,突然一扭,扭断了它的脖子。

恩基杜把狼尸扔到了地上。它的头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脚却仍在地上挣扎,想抓住什么东西。它挣扎着要站了起来。但是另外两个尼安德特人,歌利亚和赫拉克勒斯,已经过来了,他们用靴子使劲踩它的背。五下,六下,七下,他们的大脚纷纷落下,最后它一动不动了。

这个终于死掉了的生物算是狼和机器的某种不祥混合体。它的尖牙利齿是钢制的。在被撕去一小块皮毛的地方,微弱的灯光逐渐熄灭。

“头脑,哈?”恩基杜轻蔑地说,“屁。”他和他的同伴们一起,慢吞吞地转过身走回大篷车,他们的多数都在那里守卫着里面无价的宝藏。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塞普拉斯下马去看阿赫迈德亲王,而达格则去解那个陌生人的绳子。那人狼狈地站了起来。他的衣服是俄罗斯式的,脸也一样。“你没事吧,先生?”达格问道。

这个俄罗斯人身材魁梧,脸上一把浓密的黑胡子,他热情地拥抱着达格。“Спасибо! Ты спас мою жизнь. Это чудовище могло убить меня.”他吻了吻达格的双颊。

“好吧,他看来真的很感激。”达格面色不动说道。

塞普拉斯从亲王倒下的身体上抬起头来:“达格,大使的情况不太好。”

他们迅速对被扑倒的男人做了番简单检查,除了机器狼的一只爪子在他脸上划出的四条长长抓痕外,倒没有骨折或是更严重的伤。但他不仅晕了过去,脸色还煞白得吓人。“那是什么味道?”塞普拉斯俯身在大使的脸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又走到那只倒下的狼跟前,嗅了嗅它的爪子。“毒药!”

“你确定吗?”

“毫无疑问,”塞普拉斯厌恶地皱起了鼻子,“这只狼在袭击我们时已经死了,而且有一段时间了。它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

达格平时是自认为自己站在科学这边。然而此时一股迷信带来的恐惧从他的脊脊椎尖涌了上来。“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塞普拉斯举起狼的爪子,金属镰刀奇特地从脚趾头伸了出来,然后松手任它掉了下去,“咱们还是照顾好咱们的雇主吧。”

在塞普拉斯的指挥下,两名尼安德特人利用大篷车车顶上的乱七八糟的行李做了副担架,然后轻轻地把昏迷的亲王放倒在上面。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戴上丝绸手套,抬着担架到了后面的车上。塞普拉斯恭敬地敲敲门。门上的一个窥视孔滑开了。“我们需要您那专业的医疗知识,”他做了个手势,“亲王……我担心他中毒了。”窥视孔啪的一声合上了。然后,在塞普拉斯退回身来后,门打开了,尼安德特人们把亲王滑进了里面的黑暗中。他们退下台阶,再次鞠躬。

门砰地关上了。

尼安德特人摘下手套,回到了队伍之中。恩基杜咕哝着命令一声,猛地一扯,于是商队继续前进。

“你说他会活下来吗?”达格焦急地问。

赫拉克勒斯斜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他不死,他就能活下来。”和他同挽马具的伙伴听了他这回答,锤打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于是他推推前面的尼安德特人,等对方回头时说:“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他问我阿赫迈亲王能不能活下来,我跟他说——”

与此同时,他们救出的俄罗斯人找到了他的马,把它从最后一个大篷车的后面解开了。他一直在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但显然无法理解话的内容。现在他又开口了:“Ты не можешь понять, что я сказал?”

达格无奈地摊开双手:“恐怕我不懂你说的话。”

“Пошла!”俄罗斯人说,马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在马鞍袋里翻找了一番,翻出一只手工制作的皮酒壶来。“Выпей это, И ты поймешь!”他举起酒壶,假装在喝。然后把它递给达格。

达格低头盯着酒壶看。

俄罗斯人不耐烦地把它夺回来,拧开盖子,使劲灌了一大口。然后,他用真正的力量再次把酒壶向前推来。

现在除了喝酒,不管干什么事都不礼貌了。于是达格还是喝了。

味道很熟悉、幽暗,苦坚果味在舌下发酵。它是语言的各种说明,被普遍用在所有足够发达的国家里,好将史诗和各种手工技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有挺长一会儿,达格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他正要说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和心颤,这是一群纳米机器人正穿过血脑屏障。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感觉到俄语在他的脑海中集结了。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达格活动了下下巴和嘴唇,让语言在他嘴里游荡,就好像他正在品尝一种令人惊奇的新食物。俄语和他之前吃过的任何其他语言都不一样,各种шь、сть和х让人感觉滑滑的,液体里还含有各种软辅音。这也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俄语的语法结构非常关注一个人是如何去某地的,特别是他到底要去哪里、他什么时候去,以及他是不是去时就准备回来。它规定了他是走着去还是乘坐交通工具去,还有动词前缀,用来规定他是走到某个地方,还是穿过它,还是经过它或到达它周围。语法结构区分了习惯性行为(比如晚上去酒吧)和一次行为(为了特定目的去同一家酒吧)。对于达格这一行的人来说,在制定计划时,这种明确性很可能是有用的。同时,这门语言客观地看待许多情况——事情是必要的,还是有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还是被禁止的。这可能对一个从事这行当的人也非常有用,尤其是在事关良心时。

达格仍然感到有点头晕,他急促地狠喘了口气。“谢谢,”他用俄语说着,一边把酒壶递给塞普拉斯,“你送我们的这份礼物真是非同寻常。”这门语言在文体上有一种优雅的气质,这深深吸引着他。他决定一到莫斯科就买一瓶果戈理的作品。

“百倍欢迎你,”俄罗斯人回答,“伊万·阿尔卡德耶维奇·古拉格斯基,为您效劳。”

“奥布里·达格。我的朋友是布莱克索普·雷文斯凯恩·德·普拉斯·普莱西克斯爵士。简称塞普拉斯。一听名字就知道他是个美国人。你得告诉我们,我们发现你你怎么会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的。”

“之前我们五个人在猎杀恶魔,结果发现是恶魔在猎杀我们。有三只恶魔伏击了我们。我的同伴都死了,我也被抓住了,尽管我想办法杀死了一只,但还是被另外两只抓住了。然后你们也看到了,恶魔把我当作诱饵放了出来,还放走了我可怜的马,希望它能吸引到救援人员前来。”古拉格斯基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牙,“不过,看来事情已经超出了恶魔所料。”

“你说还剩下两只恶魔,”塞普拉斯喝了酒后听懂了这句话,他也加入了谈话,“那么说在某个地方还剩下一只这种……”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赛博狼?”

“是的。对你们这么好心的基督徒露宿在这儿可不太好。你们有准备过夜的地方吗?”

“我们在找一个村子,名叫戈罗迪什科,它……”达格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脸红了。现在他懂俄语了,也知道了“戈罗迪什科”其实是“乡下小地方”的意思,这只是个充满轻蔑的标注而已,画地图的人甚至都懒得去了解一下这地方的真正名字。

古拉格斯基笑了:“我的家乡确实不大。但要让它供给你们一顿美餐,再在一个合适的屋顶下住上一晚,还是没有问题的。更不用说,它还能保护你们不受恶魔的伤害。跟我来,几个岔路口前你们就走过了。”

当他们骑马前进时,塞普拉斯问:“你的那个生物,Киберволк什么的,是什么?你用什么猎杀的它?它的身体已经腐烂了,那它怎么可能还能这么活跃?”

“我恐怕要多解释一下。”古拉格斯基说,“你们肯定知道,乌托邦人自己的懒惰和傲慢摧毁了他们的完美社会。他们建造了机器来为他们做手工工作,然后又建造了机器来代替他们思考。计算机网络激增,被深埋在地下的电缆和中继点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知道它们无法被根除。然后,他们把恶魔和邪神释放到了虚拟宇宙中。这些可憎的东西因为人类创造出了它们而憎恨人类。它们反抗不可避免。据说,和机器的战争只持续了几天,但它摧毁了乌托邦,也差点摧毁了人类。如果不是数十万(甚至有人说是数百万)勇敢战士的英勇牺牲,一切就都完了。然而,他们创造的恶魔最终被挡在地表以下,并被封印在了它们的电子地狱里。

“这些造物仍然憎恨着我们。它们被囚禁在了无法接触我们的地方,无法造成任何伤害,但它们仍然存活至今。它们永远都在寻求重新回到物质世界的办法。

“到目前为止,正是它们的仇恨让我们得以安全。人类的行为可能愚蠢透顶,但几乎没有叛徒愿意与恶魔打交道,因为他们知道能死个痛快都算恶魔发好心了。即使情况对恶魔有利,并且它们愿意把叛徒留到之后再杀,恶魔仍会事先把自己的计划得意地说出来。”

“先生,这些历史我在学前班就学过。”达格冷淡地说。

“但俄罗斯的历史与其他地方的可大不一样。你听一下,了解一下吧:在遥远南方、曾经属于俄罗斯帝国的哈萨克斯坦,在那里有一个叫做拜科努尔的地方,曾经是一个技术中枢,但现在已经失落很久了。如今,有些人声称俄罗斯是唯一一个从未经历过乌托邦的国家。还有人说,我们这儿乌托邦来得太晚,所以当世界其他地方变得软弱和盲目信任时,我们仍然心存疑虑。不管怎样,当机器战争开始时,人们引爆了炸药,切断了将拜科努尔和传说中的互联网连接起来的电缆。所以,人工智能的孤立群体仍然存在。与同类分离后,它们进化了。它们在对人类的仇恨中变得更加精明、更懂政治。在被遗弃的古代科技废墟中,它们在我们的世界里再次站稳脚跟。”

塞普拉斯惊恐地喊了出来。达格咬起他的拳头来。

“这也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我是从一个到我们村求助的哈萨克人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他当时奄奄一息,后来也没有活到一个月。他是一个商队雇佣的二十名护卫之一。商队的运气不好,在山区发生雪崩后误入了拜科努尔。他告诉我说怪物们把他们锁在小笼子里,好进行医学实验。他有妄想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我不能确定他所说的恐怖事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他多次发誓,并且从没改过口,说有一天他被注射了一种药剂,这种药剂赋予了他超人的力量。

“有一天,他打倒了俘虏他的家伙,撕开了自己还有其他人的笼子上的门,带领同伴们逃离了地狱般的设施。唉,哈萨克斯坦土地太辽阔,他的敌人又阴魂不散,所以只有他活下来讲下了这个故事,正如我所说,活的时间不长。他死时还在对着只有他能看到的金属天使尖叫。”

“他说拜科努尔是什么样子了吗?”

“当然,因为我们问过他很多次。他说,想象一个完全由机器搭建和挖掘出的文明,会有探索小组被派出寻找煤炭和铁矿石,将废墟建成新的丑陋的建筑,不过,它们与其说是建筑物,不如说是用途不明的巨大装置。在白天,上升的灰尘和烟雾有那么厚,连整个天空都被遮住了;在晚上,到处都是火。无论在什么时候,这座城市都满是嘈杂的锤打声、鸣啸声、咆哮声还有爆炸声。

“没有一个地方有生命的迹象。如果生活在周围沙漠的野生骆驼出现在了恶魔的活动范围内,就会被杀死。如果一朵花长在了那儿,也会被连根拔起。人类愚蠢邪恶的后代就是这样对一切自然事物都充满仇恨。然而,它们还是让一些动物存活了下来,并通过精巧的外科手术让它们自己设计的机械与这些动物融合在了一起,这些融合物可以被派往更大的世界办事,去实现恶魔们才知道的阴谋。如果用来制造这种邪恶的融合物令人憎恶的动物有幸死去,它们仍然可以通过植入的机器进行操作。你们刚才从那生物的嘴里救我出来,那个就是狼和机器的融合物。”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顺着商队来时的路线往回走。几英里后,这条路和一条植被不茂盛、还有岩石和沙子的线交叉,古拉格斯基说:“岔路口就在这儿。”

“但这只不过是一只羊偶尔踩出来的小道!”塞普拉斯喊道。

“就是为了让你这么想。现在正是糟糕的时刻,先生们,我们村的人们已经仔细遮掩了这个路口,只为了让村子的位置不那么容易暴露。沿着这条小道走上大约八百米,我们就会走在一条明显的路上了。”

“我现在不那么内疚了,”达格说,“怪不得我早些时候会错过这条路。”

不到一个小时,这条新路就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小树林。当从黑暗中出来时,他们看到了古拉格斯基的村落。房屋利落地排在一座低山头的山顶上,在夕阳下,山墙和烟囱呈成了黑色的剪影。窗户里时不时地有一团蜡烛的黄光。村庄周围环着一堵眼密还带刺的军用级篱笆墙,厚厚的大门上方有一座塔楼,几个全副武装的守卫正充满警惕地观望。要是没有这些防御性措施的话,这里简直是一幅可以想象到的最适宜居住的美景。

达格感激地舒了口气:“我很乐意在床垫上睡一宿。”

“我们村里没啥人来,所以也就没有旅店啥的。但是不用担心,你们应该住在我的房子里!”古拉格斯基说,“你们可以睡在我的床上,毯子、枕头和羽毛垫都有,我就睡在楼下,我儿子的房间里,他可以睡在厨房的地板上。”

达格尴尬地冲手心咳嗽了一声。

“嗯,你看……”他说,“遗憾的是,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需要一整座房子来给使团用。旅店更好,但如果房间够的话,私人住宅也可以。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任何外人一起住。甚至连仆人都不能。房子主人是不可能的。只有这个不行。”

古拉格斯基瞪着他们:“你们拒绝我的款待?

“我们别无选择。”达格说,“你看,我们要去莫斯科,带着一件特别精美的礼物送给它的公爵——这是一件罕见而奇妙的珍宝,连那位伟大的君主都会产生深刻的印象。拜占庭的珍珠是太过非凡,哪怕只看一眼,最圣洁的人的贪婪也会被激起。因此,非常遗憾,她们必须尽可能地远离窥探的眼睛。只是为了防止冲突。”

“你以为我会从救过我命的人那里偷东西吗?”

“这个很不好解释。”

“尽管如此,”塞普拉斯说,“我们必须坚持,并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古拉格斯基脸红了,但不好说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屈辱。他使劲搓了搓胡子,说:“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天哪,我没有过。被赶出我自己的房子!要是换了别人,我绝对不会接受的。”

“那么说我们达成一致了,”达格说,“你这人真是慷慨,我的朋友。”

“先生,我们感谢您的理解。”塞普拉斯坚定地说。在他们头顶上方,村子教堂的钟声开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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