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姆觉得无聊了。
实际上,无聊是对单调、缺少变化的情况的反应,或者是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对生活失去兴趣,是人类和某些动物独有的特征。这么说吧,要感到无聊,你必须有一些无聊的东西——一个组织完全且运作良好的神经系统。你必须能思考,或者至少能忍受。乌尔姆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神经系统,也不会思考。它甚至不知道如何受苦。它只感知、记忆和行动。然而,它还是觉得无聊了。
问题是,在主人离开后,周围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供它记忆了。同时,积累新的体验,这本身就是指导和鼓励乌尔姆研究并开展活动的主要动力。它有着无尽的好奇心,渴望尽可能多地感知和记忆。如果不存在未知的事实和现象,就必须去找一些来。
但对乌尔姆来说,周围的环境它熟悉到了连最隐秘的角落和影子都一清二楚。从它有记忆开始,就在这个巨大的正方形房间里,还有灰色的粗糙墙壁,低矮的天花板和铁门。这里总是有股热金属和绝缘油的气味。从上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嗡声——没有特殊的仪器的话人们是听不到的,但乌尔姆听得很清楚。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经灭了,不过,乌尔姆还是借着红外线和定位器脉冲看到了房间。
因此,乌尔姆觉得无聊了,它决定去寻找新的体验。距主人离开已有半个小时。经验告诉乌尔姆,主人不会很快回来。这非常重要,因为有一回乌尔姆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在房间里走了走,主人发现后,就将乌尔姆设置为甚至连雷达定位器的角都不能移动的状态。现在看来,不用担心这个了。
乌尔姆身子晃了晃,踩着重重的步子向前走去。水泥地板在它厚厚的橡胶鞋底下嗡嗡响,乌尔姆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甚至弯下腰来。但在水泥振动发出的声音里,没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乌尔姆再次冲向对面的墙壁。它走近墙边,闻了闻。墙壁闻起来有股湿混凝土和锈铁的味。没什么新鲜的。然后乌尔姆转过身来,用锋利的钢肘挠着墙壁、斜穿过房间,停在门前。开门并不是那么容易,乌尔姆开始并没有一下子想到如何做到它。然后,它伸出齿钳状的左手,巧妙地抓住锁杆,转动了它。随着微弱而悠长的吱吱声门开了。这太有趣了,乌尔姆花了几分钟反复开关门,有时快,有时慢,倾听并记忆。然后它跨过一道高门槛,来到了楼梯前。楼梯很窄,有石阶,相当长。乌尔姆立刻数出了到第一个平台——那里的灯亮着——有十八级台阶。然后它慢慢地上楼去了。平台上面还有一段楼梯,是木制的,有十级;右边则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乌尔姆犹豫了一下,转向了右边。它不知道为什么。走廊并不比楼梯更有趣。不过,可能乌尔姆不喜欢木制台阶。
走廊里散发着温暖,红外线照亮了它。红外线是从地板低处悬挂的球形圆柱体里辐射出来的。乌尔姆以前从未见过蒸汽散热器,他对这个带栏杆的圆柱体很感兴趣。它弯下腰,用两只爪子抓住其中一个。随着一声短促的金属撕裂和摩擦声,一团厚厚的滚烫的蒸汽云就升到了天花板上。乌尔姆的脚下,一股沸水喷涌而出。乌尔姆把圆筒抬到头上,仔细检查,并观察了管子被撕裂的边缘。然后圆筒就被扔到一边,乌尔姆的脚底踏着水坑走过。乌尔姆走到走廊的尽头。一个红色的铭文在低矮的门上闪过:“危险!未着特殊服装者禁止入内!”乌尔姆读到。它知道“危险”这个词,但也知道这个词总是用在人身上的。对于它,乌尔姆,这个词并不适用。它伸手推开了门。
是的,有很多有趣的新东西。它站在一个巨大大厅的入口处,大厅里摆满了金属、石头和塑料物品。在大厅的中央有一米高的圆形的混凝土结构,像是个扁平的基座,上面覆盖着铁或铅做的防护板。许多电缆从那延伸到墙上,又在墙壁经过许多大理石防护板,防护板上面有闪亮的仪器和闸刀。混凝土柱子周围是一道铜丝栅栏,天花板上挂着荡来荡去的闪亮棍子。棍子的末端是钳子和爪子,和乌尔姆的手一样。
乌尔姆静静地踩在瓷砖地板上,靠近铜网,绕着它转了一圈。它站起来,又绕了一圈。网没有留出通道。然后乌尔姆抬起腿,毫不费力地穿过了网。撕裂的铜网挂在了它的肩膀上。但它还没走到离混凝土柱两步远,就停了下来。它那圆圆的脑袋像学校的地球仪一样,小心翼翼地左右旋转,硬橡胶帛的声音接收器的外壳突了出来、一动一动,雷达的角颤抖着。底座上的铅盖发出的红外线即使在这个加热了的房间里也能看到。但此外,它还散发着某种超辐射。乌尔姆在X射线和伽马射线中看得很清楚,在它看来,盖子是透明的,盖子下面是一口狭窄的无底洞,洞里装满了发光的尘埃。一个命令从乌尔姆的记忆中浮现出来:立即离开这里。乌尔姆不知道这个命令是何时、由谁下的。也许乌尔姆在出生时就已经知道它了,就像它知道的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但乌尔姆没有服从命令。它的好奇心更强了。它俯身在底座上,伸出爪子,用力地抬起盖子。
伽马射线照得它看不见了。大理石防护板上的红灯令人不安地闪了起来,警报器响起。它透过变透明的手看见了混凝土洞的内部,然后丢下盖子,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宣告:
“危险!该法尔!丁哲!阿巴斯纳斯气!阿布纳伊!”
响亮的回声在大厅里回荡。乌尔姆把上身转了180度,急忙朝出口走去。在控制表中的放射性粒子流冲击使它远离混凝土柱。当然,无论是最强烈的辐射还是强大的粒子流都不会对乌尔姆造成丝毫伤害;即使留在反应堆堆芯里它也不会有严重后果。然而,在创造乌尔姆时,主人还是希望它能尽可能远离高强度辐射源。乌尔姆走到走廊里,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然后跨过被扯下来的蒸汽散热筒,回到楼梯平台。在那里,它立即看到一个人匆勿走下木楼梯。
这个人比主人小得多。他穿着宽松的浅色衣服,头发过长,还是金色的。乌尔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它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熟悉的白丁香的气味。主人的气味也是这样,但要弱得多。
平台上一片漆黑,姑娘身后的楼梯灯光明亮,所以姑娘并没有马上认出来乌尔姆巨大身材的笨重轮廓。不过,听到它的脚步声,她停了下来,愤怒地喊道:
“谁在那儿?是你吗,伊瓦舍夫?”
“你好吗?”乌尔姆声音沙哑地说。
姑娘尖叫起来。闪闪发光的脑袋,玻璃一样的凸眼睛,过大的装甲肩膀,还有粗壮的带关节的手臂,都从黑暗中出现向她靠近。乌尔姆踏上木楼梯的第一阶,姑娘再次尖叫起来。
它的问候还从来没有不被回应的时候。但这种奇怪的高音,刺耳,尖锐,而且毫无疑问没有含义,不符合乌尔姆所知道的答案标准。乌尔姆产生了兴趣,坚定地跟在了正离开的姑娘后面。木制台阶在他脚下裂开了,吱呀作响。
“退后!”姑娘喊道。
乌尔姆停了下来,低头听着。
“退后,你这个混蛋!”
乌尔姆知道 “退后”命令。要完成这个命令,需要旋转身体的上部,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几步,直到收到“停止”命令。但通常情况下,命令是主人发出的,而且乌尔姆也想探索。它又站起来,发现自己原来正站在一间明亮的小房间的门口。
“退后!退后!退后!”姑娘尖叫道。
乌尔姆没有再停下来,尽管它走得比正常情况慢多了。它对这个房间很感兴趣——这里有两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块绘图板、一个放着书和厚厚的文件夹的书柜。它拉出抽屉,解开文件夹上的绳索,大声朗读用黑色墨水清楚标在图纸边缘的文字,与此同时,姑娘溜到了隔壁房间,躲在沙发后面,抓起了电话。乌尔姆看到了这些,它后脑勺上有一个光学接收器,但它已经对这个长头发的小个子不感兴趣了。它踩着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继续前进。在他身后,一个姑娘对着电话喊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我——伽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乌尔姆闯入了我们的房间。乌尔姆。你的乌尔姆!乌尔姆!窝屋——乌,鹅耳——尔,摸武——姆……你听到警报声了吗?是啊。我不知道……我遇到了它时,它刚走出大反应堆大厅……是的,是的,它在反应堆室……什么?显然没有。在中心已经知道……”
乌尔姆不再听了。它走到休息室里,停下了脚步,好像被困住了一样,使劲地移动着雷达的黑色角。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又大又亮又冷的东西。在红外线下,它看起来像一个灰色的、无法穿透的正方形,在普通的光线下则闪闪发光,泛着银色,但这并没有使乌尔姆感到困惑。在一个奇怪的正方形里,站着一个黑色的怪物,头像学校的地球仪一样圆,上面有角在动,但乌尔姆不知道它在哪里。视觉测距仪立即告诉他,距离未知物体只有十二米零八厘米,但雷达否认了这一消息。“没有物体。有一个光滑的、几乎垂直的表面,距离……六米零四厘米。”到目前为止,乌尔姆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雷达和视觉接收器也从未给过它如此矛盾的读数。从一开始,它的身体就有必要让任何接触的东西都清晰易懂,因此它果断地向前走,顺便指出并记住了一个既定的公式:“视距仪给的距离等于定位器给的距离乘以二”……它闯进镜子。在一阵叮当作响中,玻璃被打碎,下起了一片碎片雨,乌尔姆碰到了墙,停了下来。显然,这里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乌尔姆抓了抓泥灰,闻了闻气味,转过身来,无视了像纸一样白、正在死按警报器的值班民警,嘎吱嘎吱踩着碎玻璃向出口的大门走去。雪和暴风雪包围了它。
* * *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挂断电话时,皮斯库诺夫已经在前厅里急匆匆披上大衣了。
“你要去哪里?”
“去那儿,当然……”
“等等,我们得决定该怎么做。如果这机器开始在发电厂各处嬉戏……”
“如果只是在发电厂那就太好了,”里亚布金打断了他的话,“实验室呢?仓库呢?如果它来这儿,来镇上?”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苦苦思索。皮斯库诺夫不耐烦地两条腿变换着重心,抓住门把手。
“我们必须一起赶去那里,”科斯金科怯懦地说,“找到它,然后……呃,然后抓住它!”
皮斯库诺夫皱了皱眉头,里亚布金在衣架上寻找他的多哈毛大衣 ,愤怒地喊道:
“说得不错——抓住它!——你倒说说看用什么抓?用棍子吗?拳头有半吨重,发出的冲击力足有三千公斤。胡说些什么!科斯金科,你是新来的,所以保持安静……
“就是这样,”科罗廖夫说,“让我们这么做吧。我要打电话给宿舍,把实习生们都叫起来。你,里亚布金,跑去停车场……哦,见鬼,可能每个人都在俱乐部里……无论如何,跑吧,至少找到三个司机。我们必须把拖拉机推土机开出来……就这样吧,皮斯库诺夫?”
“是的,是的,要尽快。只是……”
“皮斯库诺夫,你去研究所。一找出乌尔姆在哪里,立刻就打电话给停车场。科斯金科,跟他走。都明白了吗?见鬼,要是它没出大门就好了!”
他们相互推挤,踩和被踩,跳到了门廊上。里亚布金滑倒了,头撞到科斯金科的背上,把科斯金科撞了个四脚朝地。
“该死!真该死!”
“怎么了,眼镜吗?”
“不,一切都好……”
地上的干雪云被狂风吹离了地面,高压电线杆上的铁花被吹得嗡嗡作响。从小屋的窗户里透出的模糊的黄色矩形光落在雪堆上,剩下的一切都陷入无法穿透的黑暗之中。
“好吧,我走了,”里亚布金说,“到那儿小心点,伙计们,没时间东张西望了。”
他又绊倒了,在雪堆里挣扎了一分钟,咒骂着该死的暴风雪、猪一样的乌尔姆,还有所有与事故有关的人。然后,他明亮的多哈在门口闪过,消失在了打着转的雪花中。
皮斯库诺夫和科斯金科被单独留下了。
科斯金科冻得发抖。
“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要用拖拉机?”
“那你有什么建议?”皮斯库诺夫问道。
“不,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想毁了乌尔姆吗?”
皮斯库诺夫叹了口气。
“乌尔姆是独一无二的机器,是实验控制论研究所过去几年的创造性成果。明白吗?我怎么会希望毁掉它呢?”
他从地板上拿起多哈,爬过雪堆。科斯金科既尴尬又害怕,跟在他身后。前面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田野,再过去是公路。在公路的另一边有一个发电厂。
为了缩短路程,皮斯库诺夫从公路上一拐,进入一片荒地,从秋天开始,这片荒地就为一座新建筑铺设了基坑。科斯金科听到皮斯库诺夫在一堆结冰的砖块和钢筋上跌跌撞撞,自言自语。路很难走。学院里难得见到的连锁灯光被暴风雪的面纱挡住后都差点看不见。
“等一下……”科斯金科终于开口了,“哦,上帝,这太难了。让我们休息一下。”
皮斯库诺夫蹲在他旁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比学院里任何人都了解乌尔姆。这台宏伟机械的每一颗螺丝、每一个电极、每一块透镜经过过他的手。他相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计算和预测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那么问题来了。乌尔姆“擅自”走出地下室,在发电厂里走来走去。为什么?
乌尔姆的行为是由它的“大脑”决定的,那是一个由锗铂泡沫和铁氧体制成的极其复杂和精细的装置。如果一台普通的数字机器有数以万计的触发器——即接收、存储和发送信号的基本器官,那么乌尔姆的“大脑”中已经有大约一千八百万个逻辑单元。它们被编程为对许多情况作出反应,对各种环境变化作出选择,并执行大量不同的操作。是什么影响了“大脑”和“程序”?原子引擎的辐射?不,发动机被锆,镗和硼钢制成的强大保护装置包围着。实际上,没有中子或伽马量子可以突破这种防护。那是接收器?不,今晚接收器处于完美状态。那就是“大脑”本身的问题。程序。复杂的新程序。皮斯库诺夫亲自负责了编程和……编程……这就是问题所在!皮斯库诺夫慢慢地站起来。
“自发反射!”他说,“嗯,当然,这是一种自发反射!白痴!”
科斯金科惊恐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
“我明白。当然,但谁会想到呢?一切都那么顺利。”
“看!”科斯金科突然喊道。
他喘着粗气,跳了起来。研究所的上方,灰黑色的天空中闪烁着一道颤抖的蓝色闪光,在这道光辉的背景下,黑色建筑的轮廓从暴风雪的旋风中冒出来,清晰到令人惊讶,同时也有些不真实。与之相对,研究所围栏的稀有灯光闪了一下,熄灭了。
“是变压器!”皮斯库诺夫嘶哑地说,“变电站就在反应堆塔对面!乌尔姆就在那儿……还有警卫……”
“咱们跑吧。”科斯金科建议。
他们跑了起来。这并不容易。迎面而来的风把他们吹倒,他们摔进了干雪覆盖的车辙里,摔倒,起身,然后再次摔倒。
“快点,快点!”皮斯库诺夫催促道。
眼泪——风和兴奋的原因都有——淹没了他的脸,睫毛上的冰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抓住科斯金科的胳膊,拖着他,声音嘶哑着喃喃道:
“快点!快点!”
显然,镇上注意到了研究所上空的灯光。郊外,警报器发出警报,守卫所在的小屋的窗户亮了起来,一束刺眼的的探照灯划过田野。他从昏暗的雪丘中出现,抓着高压电线杆的栅栏,顺着学院周围的石墙上滑行,最后爬进了大门。在门口,一些黑色的人影在匆忙地跑动着。
“那些……是谁?”他气喘吁吁地问科斯金科。
“守卫,民警,可能是……”皮斯库诺夫停了下来,揉了揉眼睛,他的声音都破音了,“大门……锁上了。太好了!所以……乌尔姆还在那儿。”
显然,慌乱开始了。现在,扫向研究所墙壁的探照灯不是一束,而是三束。可以看到夹着雪的旋风在蓝光中起着舞。风的喧哗声中传来喊叫声,有人在愤怒地咒骂着。终于,发动机轰鸣,履带吱吱作响。巨大的拖拉机推土机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
“看,科斯金科,”皮斯库诺夫说,“仔细看。我们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最不寻常的围猎。仔细看,科斯金科!”
科斯金科斜眼看着皮斯库诺夫。他觉得工程师脸上流着眼泪。不过 ,可能是风吹的眼泪。
与此同时,履带的吱吱声不再是从后面传来,而是到了右边。拖拉机停在公路上。可以看到前照灯闪烁的光芒。有五盏灯。
“五对一,”皮斯库诺夫低声说,“它没有任何机会。自发电弧在这里没用。”
突然,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科斯金科甚至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是什么变化。暴风雪仍在继续咆哮,干雪仍然在地上乱舞,拖拉机的发动机仍然猛烈而自信地咆哮着。但探照灯的光线不再滑过田野。它们全都聚集在了门口,一动不动。门开着,在附近没有人。
“什么鬼?”科斯金科说。
“是它……”
皮斯库诺夫还没说完,他们就跑向研究所。离大门不到二丰米,跑在前面的皮斯库诺夫撞上了一个拿着步枪撞的人。那人惊恐大叫着要躲开,但皮斯库诺夫抓住他的肩膀,拦住了他。
“怎么了?”
戴着警帽的那人茫然地回过头,咒骂了一句,终于回过神来。
“它跑了,”他说,“它跑了。它把大门掀倒离开了。马基耶夫差点被压死。我去镇上找人帮忙。”
“它去哪儿了?”
民警不确定地向左边挥了挥手。
“在公路上……”
“就是说,现在它要遇上拖拉机了,咱们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们会记上一辈子。旋转的雪雾中,一个巨大、无形的东西突然靠近了他们,红色和绿色的灯光闪过他们的眼睛,一个生硬又低沉的声音说:
“你好吗?”
“乌尔姆,停下!”皮斯库诺夫绝望地喊道。
科斯金科看到民警跑了起来,皮斯库诺夫举起双手挥舞,然后一个巨大的身影,被蒸汽笼罩着,一个不祥的稻草人,高高抬起像木头一样的粗腿,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了暴风雪中。
* * *
乌尔姆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只要门没坏,它一直都会这样做,它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声音、运动和辐射。夜晚闪耀着奇妙的五彩缤纷的无线电波,像万花筒一样。前面十三点米是一座低矮的楼房,宽阔的窗户被铁格栅覆盖着。墙壁散发出明亮的红外线。楼里传来了低沉而有力的嗡嗡声。上百万片雪花在空中飘荡着。当落在乌尔姆被原子引擎加热的几个侧面时,它们立即融化并蒸发了。
乌尔姆转过身来,它决定了最有趣且离它最近的研究对象只能是对面的这座矮楼。它立刻发现了入口,注意到背风侧有一条小径。楼的四周都是低矮的树木,它停了一会儿,折断了一棵树,检查了一下。然后它开门走了进去。
狭窄的小房间里,有两个人本来坐在桌子旁,当它出现时,他们吓得跳起来,惊恐地盯着他。它把门关上(甚至拉上了门闩),站到了他们面前。
“你好吗?”它说。
“皮斯库诺夫同志?”一个人疑惑地问。
“皮斯库诺夫同志出去了。要留言吗?”乌尔姆冷漠地问。
人们引不起它的兴趣。它的注意力被一只贴在墙角的毛茸茸的小生物吸引了。“温暖,活泼,气味浓重,不是人类。”乌尔姆鉴定完,说:
“你好吗?”
“呜呜……”那生物带着绝望的勇气回道,露出锋利的白牙,往角落里挤得更紧了。
乌尔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狗身上,对民警巧妙地用桌子和衣柜把自己困住、并急忙解开皮套的情况视而不见。
小狗夹着尾巴,发出一声哀叫,,从乌尔姆身边跳了过去。但乌尔姆比狗快得多。它比世界上任何动物都快。它的躯干突然无声地转了半圈,一只手像望远镜一样伸得长长的,抓住了狗的身体。就在这时,枪响了:一名民警的神经受不了了。子弹打在乌尔姆的背甲上,发出巨响,弹到了墙上。一块泥灰掉了下来。
“西多连科,住手!”另一个民警喊道。
乌尔姆放开了颤抖的狗,盯着人们,他们脸色苍白,但非常坚定,手持武器随时待命。它好奇地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无烟火药味。小狗蜷缩在民警脚下,但乌尔姆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它转过身来,朝隔壁的门走去,门上画着被红色闪电刺穿的头骨和交叉的骨头。民警们惊讶地看着它伸出爪子般的手指摸索着锁的凸出的圆筒。门开了。这时他们两个都反应了过来,追了过去。
“停下!退后!不行!”
他们紧紧抓住它的侧甲,抓住热得像炉子一样的精腿,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一想到这个铁怪物会对变压器里做什么,他们就吓坏了。但乌尔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的努力没有给它留下有印象。他们可以试着阻止行驶中的拖拉机。然后其中一个人把同伴推开,直接从下面向上地把整个弹匣的子弹射向乌尔姆的头。变电站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响起了枪声。
乌尔姆摇晃了一下。右侧声音接收器的硬橡胶外壳裂开了。定位器的弧形角连着电线掉了下来。玻璃天花板发出破碎的声音。
乌尔姆从未遭到过袭击。它没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没有与人类对抗的经验。但是,乌尔姆可以比较实际情况,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并选择安全性最高的行为方案。它花了零点几秒钟的时间做了所有的思考操作。下一刻,它转过身来,伸出了可怕的爪子,威胁似的向人们走来。
民警们分开了。一个跑到配电盘后,另一个跳到附近变压器的巨大钢壳后面,急忙重新给手枪装弹。
“西多连科!去值班室,打电话,报警!”他喊道。
但西多连科无法到达门口。乌尔姆的移动速度比人快得多,当西多连科从配电盘后面伸出身子时,乌尔姆就在他面前两步远。两人同时决定离开。这是不可能的:乌尔姆以高速列车的速度从配电盘冲向变压器。
在乌尔姆笨拙的推动下,配电板裂开了,风呼啸着只过窗户和玻璃天花板上的弹孔。
最后,乌尔姆厌倦了这个游戏,他决定让人们安静下来。它突然停在变压器前,果断地把手放在外壳下面。民警们抓住了这个机会,赶紧迅速进了值班室。就在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起,周围一切都被一道耀眼的蓝色闪光照亮,灯光都熄灭了。大厅里弥漫着金属焦味、烟雾味和热漆的刺鼻气味。震惊之下,沮丧的民警们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值班室被沉重的脚步跺得震动,一个生硬的声音在黑暗中说:
“你好吗?”
门闩打开了。门吱吱作响地开了,在一个模糊不清的长方形里,一个铁怪物的粗壮轮廓出现在了里面,一秒钟后,门又关上了。
乌尔姆穿过研究所里的范围,陷入雪地里,高高抬起双腿。研究所陷入了黑暗之中,就连乌尔姆的红外视力在这黑暗中几乎没有帮助。它只能分辨出自己腹部和腿周围有几丝微弱的光芒,在上面雪花融化并蒸发。一些微弱的磷光人影在建筑物之间闪过。乌尔姆没有在意他们。它沿着雷达的指示前进,虽然由于一个雷达角被子弹击中的关系,现在无法精确确定距离。
乌尔姆对小镇远处的灯光很感兴趣,在暴风雪中这些灯光几乎看不到闪烁。另外,明亮的蓝色探照灯也是从那里射出来的。它走到墙前,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左走。它很明白,墙上总是有门的。很快它就到了门口。大门很大,是铁的。但最重要的是,大门被锁上了。门外传来人们惊慌的声音,一道明亮的蓝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
“你好。”乌尔姆说,然后使劲往大门上靠。门一动不动。它锁得很紧。远处传来金属的铿锵声。在门口,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乌尔姆更用力地推,然后走远,把头抬起,用带着装甲的胸部猛击大门。门外的声音停止了,然后有人不确定地喊道:
“退后!嘿,当心,别开枪射那个魔鬼!”
“你好吗?”乌尔姆说,它又跑开,又打出一拳。大门塌了。结果证明,门闩比嵌在混凝土墙里的铰链更牢固,门像地板一样平铺在了雪地上。乌尔姆经过了从它身边逃跑的民警们,陷入了正肆虐在旷野里的暴风雪中。
它走在被雪海之中,在松软的地面上摇摇欲坠,勉强保持着平衡。有一次,它脚踩进一个大坑摔倒了。雪在它身下沙沙作响。它从来没有摔倒过,但在下一分钟,它把手放在地上伸到最长,把脚放回了下面。
它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在前方,小屋的灯光闪烁着。在左边,很近的地方,有三个人的身影,再远一些,汽车轰鸣着,排成一列朝大门驶去。乌尔姆向左转。当他经过那几个人时,向他们打了招呼,并立刻认出其中一个是主人。主人可以剥离它的移动能力。乌尔姆记得很清楚,于是走得更快了。主人在身后消失在了暴风雪中。
它走到一处被轧的平平坦坦的地方。一道耀眼的光芒把它从头到脚照亮了。几只笨重的金属怪物愤怒地哼了一声,拿着沉重的盾牌向它扑来,又停了下来。
乌尔姆站在离前面的推土机五步远的地方,把圆圆的脑袋左右转动,重复道:
“你好吗?”
* * *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科罗廖夫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司机惊恐地喊道:
“你要去哪里,工程师同志?”
就在那一刻,皮斯库诺夫出现在了公路上。他狼狈不堪,头发直竖(帽子丢在荒野里的某个地方),双手深插进敞开的多哈的口袋里,他穿过推土机,停在乌尔姆面前。他们之间不到五步远。乌尔姆像一座塔楼一样耸立在工程师头顶,它那有棱角的侧面在车灯灯光下闪闪发光,腹部蒸汽包裹着、湿漉漉的,圆圆的头上有一双大玻璃眼睛,有听觉接收器和定位器的角看起来像一个可怕又有趣的南瓜面具,就是村里的男孩们吓唬女孩们的那种。它的头有规律地摆动着,眼睛注视着皮斯库诺夫的每一个动作。
“乌尔姆。”皮斯库诺夫大声说。
头一动不动,铰接的双手紧贴着躯干。
“乌尔姆,听我的命令!”
乌尔姆回答说:
“我准备好了。”
有人紧张地笑了。
皮斯库诺夫走上前去,把一只戴手套的手放在乌尔姆的胸前。他的手指在盔甲上匆匆忙忙地爬着,摸索着最重要的东西——断路器,乌尔姆大脑的计算-分析部分和力量-运动系统就是靠它连接的。在这时,一件出乎所有人——皮斯库诺夫除外,他一直在担心这种情况成真——的事情发生了。似乎在乌尔姆的记忆中,有一些联想将主人的这种动作与突然失去行动能力联系在一起。皮斯库诺夫的手指才碰到开关,乌尔姆就突然转过身来。一只装甲手臂迅速越过皮斯库诺夫的头,皮斯库诺夫已经躲开了,乌尔姆不急不忙顺着公路往回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嘿,伙计们!”他喊道,“推土机从右边和左边过去!把它去大门的路封上……皮斯库诺夫!嘿,皮斯库诺夫!”
皮斯库诺夫没听。当推土机散开到公路两侧、扎进雪云中时,他去追乌尔姆了。
“停下,乌尔姆!”他用嘶哑的声音高喊着,“停下,你这混蛋!退后!退后!”
他喘不过气来了。乌尔姆走得越来越快,他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大。皮斯库诺夫终于停了下来,手插进口袋,头缩进肩膀,目光跟着它。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里亚布金跑到他跟前。最后是科斯金科。
“你要去哪儿了?”科罗廖夫生气地说。
皮斯库诺夫没有回答。
“它不服从,”他说,“你明白吗,科里亚(尼古拉的小名)?不服从。显然,这是一个自发的反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我也猜到了。”
“可这,”里亚布金喊道,“同样算是成功,你可以放手让铁路列车自己选择时间和路线……”
“什么是自发反射?”科斯金科怯懦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不过,不管怎样,这还是很了不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擤了擤鼻涕,把手帕塞回怀里,“它不服从!应该……”
“咱们走吧!”皮斯库诺夫坚定地说。
与此同时,几台推土机呈半圆形围在了乌拉周围,乌尔姆正在公路上缓缓动着。一辆推土机拦在它前面的公路上,尾冲大门,另一辆从后面追来,另外三辆从侧面接近——左边两辆,右边一辆。当然,乌尔姆早就注意到它被包围了,但可能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它继续在公路上前进,直到胸部碰到推土机。它一推,拖拉机稍微摆动了一下,司机面带紧张地抓住了杠杆。乌尔姆后退了一下,跑着撞了上去。铁与在铁铿锵交错,在头灯的直射下,可以看到,明亮的火花划破了雪雾。与此同时,后推土机的推土铲紧抵住乌尔姆的背。乌尔姆一动不动,只有头慢慢地绕着轴线转,就像学校里的地球仪一样。两辆推土机从右边和左边驶来,紧紧地封死了最后的逃跑路线。乌尔姆被困住了。
“工程师同志们!皮斯库诺夫同志!下一步该怎么办?”第一辆车的司机喊道。
“皮斯库诺夫同志出去了。要留言吗?”乌尔姆说。
它猛挥手,击打着推土铲。然后又一下。它打得很均匀,就像训练中的拳击手一样,每次出拳时都会稍稍偏离方向,在它锤子一样的手底下,火花四溅,砰砰作响。
皮斯库诺夫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里亚布金和科斯金科的陪同下急忙赶过去。
“我们必须尽快做点什么,否则它会伤害到自己的。”里亚布金焦急地说。
皮斯库诺夫默默地爬上拖拉机的履带,但里亚布金抓住他,把他拉回来。
“怎么了?”皮斯库诺夫烦躁地问。
里亚布金说:
“你是唯一一个了解乌尔姆各个细节的人。如果它打了你……这个工程可能会多拖上几个月。必须让别人去。”
“没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急忙说,“我去。”
工程师周围的工人们里辰一个打断了工程师的话:
“你要不从我们里面选一个吧?我们更年轻,更灵活……”
“我。”科斯金科皱着眉头说。
“这没门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别放皮斯库诺夫进来。”
他脱下大衣,爬上了拖拉机。然后皮斯库诺夫挣脱了里亚布金的怀抱。
“放开我,里亚布金。”
里亚布金没有回答。科斯金科走到另一边,紧紧地抓住皮斯库诺夫的肩膀。
乌尔姆怒不可遏。它的下半身被推土机紧紧地夹在一起,但上半身还能自由活动,它像闪电一样来回转动,挥舞铁拳猛击着铁板。在一片雪雾中,一缕缕蒸汽在它头上盘旋。“拳头的冲击力足有三千公斤。”科斯金科回忆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咬紧牙关,蹲在乌尔姆腿上的推土机之间,等待合适的时机。铿锵声和隆隆声吵得耳朵疼。他知道乌尔姆注意到了他——那双闪烁着警惕的玻璃眼睛时不时会转向他。
“安静,安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用一只嘴唇低声说。“乌尔姆,亲爱的,安静!安静点,你个混蛋!”
一个新的声音在击打中出现了,什么东西裂了——要不是乌尔姆的钢臂,要不是推土机的推土铲。不能再拖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俯冲到乌尔姆的拳头下,紧紧地靠在它的侧面。然后乌尔姆又打了一下,它的手垂了下来。隆隆声停止了,田野上的暴风雪和拖拉机发动机的呼啸声又能听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他挺直身子,把手放在乌尔姆的胸前。咔嗒一声。乌尔姆肩上的绿灯和红灯就熄灭了。
“结束了。”皮斯库诺夫喊道,闭上眼睛。
人们顿时特别大声地说话,笑声和笑话人人群中爆发出来。司机们帮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乌尔姆身下出来,拥抱着他。皮斯库诺夫抱住他,亲吻他。
“现在,”他简短地说,“去研究所。咱们开始工作吧。这需要一个星期,一个月……我们必须把这毛病改掉,使它仍然是乌尔姆(Урм)——通用工作机器(Универсальная рабочая машина)。”
* * *
“那乌尔姆是怎么了?”科斯金科问,“什么是自发反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一个不眠之夜后疲倦而憔悴,他说:
“你看,乌尔姆是为星际通信部设计的。因此,和别的最复杂的控制论机器不同,它是被设计用在即使是最聪明的程序员也无法准确预测的环境里的。比如说,金星。谁知道那里有什么条件?可能覆盖着海洋,也许是沙漠。或者丛林。不可能派人去那里,太危险了。我们将把乌尔姆送过去,几十个乌尔姆。但是怎么编程呢?不幸的是,以目前的控制论水平,还不能教会机器抽象地“思考”。
“什么意思?”
“对机器来说没有狗的整体概念。对它来说只有这条狗、另一条狗、第三只狗。如果遇到第四条和前三个不一样的,机器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粗略地说,如果乌尔姆被编程为对土狗有特定的反应,它也不会对哈巴狗做出相同的反应。这例子有点简单,当然,但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最聪明的机器和最愚蠢的人的主要区别之一——能不能使用抽象类别进行操作。因此,皮斯库诺夫试图通过创建一个自编程机器来弥补这个缺点。乌尔姆的‘大脑’被赋予了一个反射电路,本质上是填充自己空虚的记忆单元。皮斯库诺夫希望乌尔姆在‘积累印象’后,能够在无人帮助下为每一个新的情况选择最有利的行为方式。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意识模型。但结果出人意料。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皮斯库诺夫允许这种现象发生,但实际上……简单说吧,新的反射弧引起了几十个程序员都没有预见到的二级反射。皮斯库诺夫把它们叫做自发反射。随着它们的出现,乌尔姆不再按它的主要程序行事,开始‘放飞自我’。”
“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走另一条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伸展身子,打了个哈欠,“我们将改进大脑’和接收器系统的分析能力……”
“那么自发反射呢?没有人对它感兴趣吗?”
“哦!皮斯库诺夫已经有一些想法了……当然,乌尔姆仍将会第一个去未知的行星和未知的海洋深处。人们不必冒险。听着,科斯金科,咱们去睡觉吧,嗯?到我们这里工作的话,你会知道一切的,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