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中国打火机的女孩》(Девочка с Китайскими зажигалками)谢尔盖·卢基扬年科

谢尔盖·卢基扬年科

(2002年)

鲜有人知道,莫斯科著名雕塑家祖拉布·采列捷利热衷于收藏根付。这个爱好并无不妥之处,不知为何他却从不宣扬。

在那个因莫斯科天气犯了点小错、结果寒冷雪夜降临的时机正好的这天——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瓦列里·克雷洛夫站在普希金广场边上的古董店门口,仔细看着刚买到的根付。

根付嘛——这名字挺怪。其实就是五厘米高的小雕像,是木头或象牙制成的挂坠,日本人的衣服没口袋,就用它挂钥匙、烟斗、切腹小刀之类的实用小物件。连坠带物这么往腰带上一挂,之后就心满意足地出了门,还能向路人炫耀自己有多有钱。总之——这玩意儿如今一点用也没有,正因如此反而贵得要死。

但如果你是家有色金属小工厂的老板,正急着打开莫斯科市场,那就没有比结识这位雕塑大师更好的法子了。光是青铜用量,这位大雕塑家就超过了莫斯科所有幸存至今的工厂用量的总和!而要引起这位未来客户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比如送他个根付。

需要说明的是,在精妙的艺术领域和更为娇贵的收藏界里,金钱并不是万能的。有些夜壶收藏家,就算你拎着整箱美元在他眼前晃,他也绝不会舍弃心爱之物——比如腓特烈大帝那件可折叠的行军便壶。

根付收藏方面也是如此。光有钱不够,还得抓住命运的尾巴,赶在其他并不缺钱还愿为满足自身癖好付出一切的收藏家之前。

瓦列里显然走了运。我们不必深究为何走运——毕竟运气从来就和偶然无关。总之此刻他正站在自己老旧的标致旁,打量着日本挂坠,脸上带着成功挤掉痘痘的人脸上常挂着的那种满足与嫌恶交织的表情。

根付上雕着个身裹破布的小女孩,脸圆圆的,手上捧着托盘。勉强能看出来,盘上有个细长的小物件。在根付目录里,这件作品叫“卖寿司的小女孩”。

“这到底是寿司还是可丽饼,”瓦列里嘟囔道,“没搞错吧……”

是时候回家了——换身衣服,喝点白兰地,让司机送自己去那家小众的高档场所,向那位著名雕塑家展示日本同行的作品。一周前瓦列里就把妻女送去巴黎过圣诞假期了。所以今年的新年夜可能在狂欢和酩酊大醉中结束,也可能相反,以浪漫刺激的方式收场。商人有时不只把家人送到国外度假,有时他们自己也会去……

克里洛夫继续打量着这个卖紫菜包饭的日本小女孩——在瓦列里看来这食物又没味又顶饱——掏出了香烟。他讨厌在开车时抽烟。

“叔叔,买个打火机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飘过来。

瓦列里转过身。人行道上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身上穿着件过于宽大、脏得不成样子的尼龙外套,一条同样大的成人围巾裹在外套外面。她头上戴着针织羊毛帽。

女孩冻得发青的小手捧着鞋盒盒盖,纸板上积着薄雪,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中国生产的打火机。

“我自己有。”瓦列里嘟囔着。他上次坐地铁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在街上也很少遇到讨钱或要饭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甚至不会惹恼他,只会让他感到微困扰,以及特别想去洗个热水澡。

小女孩固执地站在一旁。

瓦列里把手伸进口袋,希望这个小乞丐看到他手上的打火机后就会走开。但打火机却怎么也翻找不到。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下面。

“你的打火机多少钱?”瓦列里嘟囔着。原则上讲,他从不施舍,也从不喜欢别人的孩子,但在当前这情况下,他决定与小女孩建立商品和货币的关系。他越来越想抽烟了——当你已经拿出香烟却找不到打火机时,就是会这样。

“十……”小女孩低声说。

“十……”克雷洛夫怀疑地重复道,再次在口袋里摸索,寻找零钱,“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穿这么少?你会感冒然后死掉的!”

这番说教听起来有点虚伪,他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很明显,这个可怜的孩子不是因为好玩才卖打火机的。

“小娃娃真漂亮。”小女孩突然说道,看着克雷洛夫手中的根付。

“对,对,漂亮……”克雷洛夫突然惊讶地发现,根付和乞丐女孩滑稽地相似。他想到,完全可以把“卖寿司的小女孩”改叫“卖中国打火机的小女孩”,尽管那时根本没有打火机。但重点不在这!这两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为摆脱这种幻觉,克雷洛夫粗鲁地抓住女孩肩膀,将她转向橱窗透出的光线。然后蹲在她面前,再次伸长手臂,举着根付对比两张脸。

天呐!简直像专门摆好姿势似的!

“好家伙,”瓦列里惊叹道,“几个世纪过去了,人却毫无变化……原来日本人以前就长这样?”

“我从来没有过娃娃。”女孩突然苦涩地说。

瓦列里咕哝着从口袋掏出一百卢布,放在打火机堆里:

“去‘儿童世界’吧,小丫头。给自己买个娃娃……”

娃娃要多少钱?瓦列里突然惊觉自己竟不知道。亲生女儿比这小乞丐大不了多少,儿童房堆满玩具……但他亲自买过吗?不是妻子就是保姆……

“给,去买个芭比娃娃吧。”克雷洛夫决定道,往纸板上扔了五百卢布。既然要在新年夜行善——何必小气?

“我要这个。”小女孩坚定地说,目光始终未离开那枚根付。

瓦列里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行啊,小乖乖。这个娃娃要……呃,非常贵。给自己买个普通娃娃然后去找妈妈吧……”

“原谅我如此固执,”女孩突然脱口而出,放下纸板,那些已经冻在纸板上的打火机甚至都没掉下来,“但特殊形势迫使我必须利用您圣诞节期间天然产生的善念与慈悲心……”

还没点着的香烟从克雷洛夫嘴里掉了下来。他慌忙起身走向汽车。

“或许我选错日子了?”女孩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但你们的历法很混乱,要过两次圣诞节,所以我选了距两个节日都适中的时间点……”

“神经病。”克雷洛夫简短评价了一句,躲进车里。发动起引擎后,他才匆忙把根付塞进口袋。斜眼瞥去,女孩仍注视着他,嘴唇无声开合说着什么。“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出现幻觉了。问题是,疯的是谁?”

女孩消失了。她刚才还在,可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是我。”克雷洛夫得出结论,突然浑身发抖。这他妈是哪门子的事?祖上从没出过精神病啊……他缓缓发动了汽车。

“您完全健康,”后方传来声音,“不过……”

克雷洛夫惊慌地踩下刹车,转过头。

小女孩正坐在后座了呢。她手里仍紧抓着纸板,用天真无邪的孩童眼神望着克雷洛夫。

“轻度痔疮,初期前列腺炎,胆囊运动障碍。除此之外您很健康,”小女孩重复道,“所以呢,我为我不合时宜的出现道歉。但我觉得在新年夜,尤其是作为算术平均圣诞夜的时刻,您最可能心怀善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克雷洛夫喊道,“你怎么上来的?”

“我是个小女孩。我把自己相对空间位移了。您能听我说两句吗?”

“你为什么这样子说话?小女孩才不会这么讲话!”

小女孩叹了口气:

“我的表述难以理解吗?求您了!事情很简单,我来自未来。”

瓦列里点点头:

“没错。而我来自火星。”

“看着不像,”小女孩干脆地说,“总之我来自未来,能时间旅行。具体日期您不必知道。”

克雷洛夫突然来了兴致:

“来自未来是吧?科幻故事呗?信信,我信!我们这儿时间旅行者多得是。走两步就能撞见一个。”

“才不是这样呢,”小女孩委屈地说,“这里根本没有别的时间旅行者。您的讽刺很不恰当!”

“如果你来自未来又这么轻易地说出来,那为什么没人知道时间旅行者?为什么再没人遇见过他们?”

“根本没人愿意穿越到你们这个时代,”小女孩斩钉截铁地说,“有什么好看的?环境糟、食物差、人心险恶、文明粗鄙、连战争都毫无艺术可言……大家都去古希腊,去中世纪,去古代中国和日本……那儿才叫美!”

克雷洛夫无言以对。

“就是这样,”小女孩继续道,“我是个普通的时间旅行者。今年十岁。您不必在意年龄,我的智力水平与成人相当。”

“我还是不信。”克雷洛夫坚定地说。

小女孩再次在空气中消散。随即出现在邻座上。

“催眠术。”克雷洛夫推测道。

车身震颤着缓缓升空。积雪的街道沉入视野外,风声呼啸,莫斯科在他们脚下铺展成巨大的发光地图。

“这也是催眠?”小女孩饶有兴趣地问,“那您下车试试。”

克雷洛夫拼命摇头。

“这样好多了。”小女孩开心地说,脸颊微微泛红,“现在相信我了吗?还是说要再表演点什么?”

“我相信……”克雷洛夫小声道,“小姑娘,小姑娘……未来那边怎么样?”

“棒极了!”女孩简短地回答,“所以呢,瓦列里·帕夫洛维奇。我有事相求。给我这个迷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小女孩送个圣诞礼物吧?”

“根付?”克雷洛夫确认道。

“嗯哼。”女孩露出微笑。

克雷洛夫沉默了几秒。随后突然咆哮:

“你胡说什么呢?礼物,你说?根付?你知道我搞到它费多大劲吗?这都不管他妈的钱的事……你以为满莫斯科都是独一无二的根付?今天我还得把它送给一个雕塑家!这样他可能才会买我们厂的青铜!生意才能起死回生!否则我就全完了……等着流落街头吧。”

“我非常需要这个根付!”女孩尖声喊道,“把它给我!”

“拿别的换吧,”克雷洛夫下定决心,“你去趟日本不难对吧?两百年前买件根付,再回莫斯科带给我……你干吗?”

女孩小声抽泣着,用脏手背抹眼泪。汽车开始危险地摇晃起来。

“喂,你倒是保持平衡啊!”克雷洛夫惊慌地喊道,“给,擦擦……”他递给小女孩一块干净的手帕,“你要我的根付干嘛?你明明能施展那么神奇的本事!”

“才不是……它不是你的……”女孩含泪嘟囔着,“是我爸爸用骨头雕的……”

正如民间智慧所言,哭泣的女人永远有理。这条法则对小女孩也适用——克雷洛夫感到有些窘迫。

“不是我的……我可是花钱买了……”他粗声反驳,“听着,你明明有本事,干嘛缠着我不放?你大可以偷走或抢回你的根付完事……”

“不行!”女孩委屈地喊道,“问题就在这儿!”

从她混乱的解释中瓦列里明白了,所有时间旅行者都会注射一种改变性格的特殊药剂。打了这针后,时间旅行者就不能杀害、抢劫或伤害落后的祖先们了。除非出于自卫……

“要是你打我或图谋不轨……”女孩满怀希望地嘀咕。

“哈!”克雷洛夫愤然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会打你,更别说图谋不轨了!”

“真可惜,”女孩叹了口气,“不然我就能从你毫无知觉的身体上拿走那枚根付了……”

奇怪的是,这番过于直白的话反而让瓦列里安心了些。

“为什么非要这枚根付不可,小姑娘?”他问道。掏出一支烟,从车地板上捡起个中国打火机,打着火。“干吗缠着我不放?”

女孩开始讲述。

原来她是和父亲一起穿越到过去的——他们本打算去18世纪的英国过圣诞假期,但父亲在英国觉得无聊,又独自去了18世纪的日本。等约定的时间过了,他却始终没从日本回来。女孩明白父亲出事了。很可能是时光机故障,这种事偶尔会有。

“你们没有救援队吗?”克雷洛夫很惊讶。

“没有。时间旅行风险自负,”女孩承认道,“营救失踪者会导致时间悖论的!”

当爸爸失踪时,女孩本可以自己回家。但她非常想救父亲。于是她开始思考——爸爸会靠什么谋生呢?抢劫杀人不行,教当地人科学知识也不行。这时她突然想到:爸爸可是痴迷骨雕的,所以他肯定会雕刻根付。而为了更容易找到自己,他会在每个根付里留下时代错位的破绽——某些不符合时代的细节。聪明的女孩开始寻找这类根付——结果还真找到一个,就是克雷洛夫买的那个。

“明白了!”瓦列里喊道,“所以这不是‘卖寿司的小女孩’?是‘卖中国打火机的小女孩’?”

“不,这不是打火机,”女孩抗议道,“这是……你们连这个词都没有。这小玩意儿是用来制造……这个词也还不存在。反正,是用来制造其他大玩意儿的。”

克雷洛夫掏出根付。将信将疑地检查着它,问道:

“所以呢?假设……这是你爸爸做的。发出了求救信号对吧?那你去救爸爸啊。你还缺什么?”

“根付!要把它塞进时光机的特殊插槽里!”女孩哭喊着,“这样时光机就能带我去雕刻根付的时空!我就能救爸爸了。”

“那根付呢?”克雷洛夫追问道,但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

“会分解成原子。”

“没有其他合适的根付了吗?”克雷洛夫问道。

“您要明白,不可能有!如果存在其他根付,就说明我没能救回爸爸!说明他这辈子都困在古代日本了!”

“真是麻烦。”克雷洛夫叹了口气。

小女孩也叹了口气。然后严肃地说道:

“要么您把根付送给我,我去救爸爸。要么您小气不给,那爸爸就死定了。”

“孩子,我都快破产了,”克雷洛夫坦白道,“不,我真的很同情你爸爸……而且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时空旅行者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至少把钱还我!”克雷洛夫哀求道,“或者给我别的根付!”

“我没钱,”女孩抽泣着说,“而且我什么都给不了您。甚至连彩票中奖号码都没法告诉您。”

“被禁止了?”克雷洛夫心领神会。

“是我从来没研究过古代彩票……”女孩承认道。

克雷洛夫沉默片刻。唉,多完美的计划啊!稀有的根付当礼物……友好交谈……利润丰厚的合同……财务自由……

“去吧,去救你爸爸,”说着他把那个日本古代饰品递给女孩,“不过先把车停回原处!”

女孩脸上焕发出光彩:

“谢谢!谢谢您!我就知道在圣诞夜算术平均值的晚上所有人都会变善良,真正的奇迹会发生!”

她笨拙地亲了克雷洛夫脸颊一口——然后消失了。

车子又停回了古董店门口。只是车地板上散落着一次性打火机。

“真正的奇迹啊,”克雷洛夫苦涩地说,“看对谁而言了。”

他所有计划都泡汤了。全因为某个厚脸皮的小丫头和她那蠢货老爸……还游客呢!他们自己都不是本地人,时光机都能坏了……

他发动汽车,还是驶向了夜店。虽然不知为什么还要去。

现在怎么办?难道要空着手去和著名雕塑家拉关系?没戏。但……终究还得试试……

等克雷洛夫刚把车停进车位时,后座传来小心翼翼的咳嗽声。

“又来?”他惊慌地转身喊道。

车里现在多了两个人——那个女孩现在穿的是暗黄色连衣裙配鲜红丝绸披肩,还有一个瘦削男人,穿着窄腿黑裤和黑白相间的宽肩马甲。

“妾身这件褂子漂亮否?”女孩突然高声道。

“谢谢您,瓦列里先生,”男人严厉地瞥了女孩一眼,说道,“为了救我,您以生活极为不便为代价…… 非常感谢!”

“哎呀……这没什么……”克雷洛夫有些尴尬,”毕竟是这个日子……”

“我们必须要回未来了,”男人说,“但我不能不感谢您。请收下这份薄礼,瓦列里先生!这个根付本来是为一个大官雕刻的,但我更愿意送给您!”

克雷洛夫刚从他手中接过小巧的雕塑,女孩和男人便低头然后消失了。这次似乎是永远消失了。

“天啊……”克雷洛夫端详着根付低声说,“天啊……得救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根付雕刻的似乎是雕塑家本人——一个穿着和服的高瘦男子。但男子手里竟握着啤酒瓶!

“时代错乱……”克雷洛夫喃喃道,“‘拿啤酒的男人’……这让我怎么送出手?”

他无奈地笑了。奇迹……在这个日子……既然做了好事,就不该指望感谢!

不过……

克雷洛夫再次仔细观察起根付来。

那个拿着不知道是啥的女孩居然被称作“卖寿司的小女孩”!

关键是要及时起对名字。然后人自然就会看到被许诺的东西!莫斯科纪念碑雕塑家的作品也总是这样!

“拿研钵的男人……”克雷洛夫说道,“不,还是叫‘拿研钵的炼金术士’吧!不知名匠人的作品……”

他手里攥着根付下了车。

一切都会顺利的。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会变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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