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斯万维克《女孩男孩出来玩》(Girls and Boys, Come Out to Play)

在阿卡迪亚的一个山顶上,达格和一个羊人坐在一起聊天。

“哦,做爱很好,”羊人说,“没有人说它不好。可难道它就是生命的全部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这个羊人的名字叫季米特里奥斯·帕帕忒拉戈斯,晚上他在当地的爵士俱乐部吹萨克斯管。

“你说这话有点像哲学家。”达格打量着他,说。

“嗯,只从我家门口这尺寸之地来看,我想我能算半个哲学家,”羊人提了提他身上仅有的衣服,一件皮革缝的小围裙,继续说,“不过先别说我了。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里的?我们搞不明白……我们这平时几乎没什么人来。当然,那几个非洲科学家除外。”

“是这样。不过非洲人在这里干些什么呢?”

“他们正在造神。”

“造神!不可能吧!他们造神干吗用?”

“谁能理解科学家们呢?他们从大津巴布韦出发,穿过葡萄酒色的地中海,一直到这些浪漫山丘,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把自己锁在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的废墟中,在那儿勤奋又快乐地工作,像修士一样。除了买食物和酒,或者偶尔抽检血样或刮擦皮肤样本以外,他们从不出门。有一次,其中一个人给了一个羊娘一大笔钱,让她和他做爱,你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吗?”

“这太恶心了!”羊娘其实是雌性羊人,但她们既没有蹄也没有角。她们与人类生殖隔离。要从外观上判断她们的种类,唯一的方法就是看脊椎,她们脊椎尾部有个小尾巴(而这也通常会被她们的裙子给盖住)。她们在人类男性中大受欢迎,就像羊人在人类女性中大受欢迎一样。“性关系应该是没有条件的,不然那可不能叫‘做爱’。”

“你自己就有点像是一个哲学家,”帕帕忒拉戈斯说,“我说,我们的一些小妞可能正欲火焚身呢。您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吗?”

“或许我的好朋友塞普拉斯会感谢她们的服务,不过我就算了。尽管我也会享受这种行为,但之后我只会感到内疚。悲观主义者有很多缺点,这只是其中之一。”

于是达格向他告了别,拿起手杖回了城。这番谈话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 * *

“埃万盖洛斯的青铜器有消息吗?”塞普拉斯问。他坐在旅馆后面的一张桌子旁,正小酌一杯希腊葡萄酒,欣赏着日落。客栈位于城镇的外侧,再往外就是森林了,这里曾经生长着松树、冷杉、栗子树,不过现在都被各种果树、橄榄树、耕地,还有遍布绵羊和山羊的牧场所取代了。这如画的景色简直美不胜收。

“没。当地人很乐意推荐这座圆形剧场或是那座核电站的废墟之类的,但是一提到青铜狮子或金属人,他们就一无所知了。我现在怀疑是雅典的那个学者把咱们给蒙了。”

“唉!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这也是我们这行经常要冒的风险。”

“是挺遗憾。不过,就算青铜器不存在,我们仍然可以利用它们。你不奇怪吗,咱们这么两个狂热的古董商居然还没去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的废墟看过?我建议明天咱们拜访下那儿的科学家,哪怕是出于礼貌。”

塞普拉斯咧着嘴笑了,就像头猎犬——当然严格来说,他并不是这个品种。他抖抖花边袖口,抓住镀银拐杖站了起来,“我很期待和他们的会面。”

“当地人说这些科学家们正在造神。”

“他们是认真的吗?好吧,我想什么东西都有市场。”

然而,他们的计划还没有有来得及实施,就在当晚,酒神狄俄尼索斯跳着舞穿过了镇子。

当房间外面响起第一声喊叫时,达格正闷闷不乐地在写家书。然后他就听到有人在喊:“潘神!伟大的潘神!”以及一阵狂野的音乐。他走近窗户,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人们涌上了街,褪去衣服,在月光下光着身子跳舞,彼此之间“赤诚相见”。在他们头上,一个高大黝黑的形象随着管乐的演奏翻腾、跳跃。

他才瞥了一眼就入迷了。他感觉到了神的存在——虽然这个神是有形体的。他双手紧抓住窗台,试图控制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和颤抖的身体。

但马上两名年轻女性——一个是羊娘,另一个是旅店老板的女儿狄奥多西娅——闯入了他的房间,开始亲吻他的脸,并催他走向床边。

正常情况下,他会把她们走的——他根本不认识这两位女士。但是客栈老板的女儿和她的羊娘同伴都笑得很迷人,她们的脸都那么红,非常渴望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让她们失望似乎不太好。另外,夜晚已经迅速充满了人类深情的叹息和呻吟——没有成年人能摆脱神灵的影响力。看起来,在全世界都屈服于这种愉悦时,达格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所以,尽管内心仍在抗议,达格还是由着女士们把自己拥到床上、脱下衣服,干些淘气的事。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在内心里已经决定了这是一项任务之后,他就会尽全力把它办好。

在他意识的遥远角落里,他听到塞普拉斯正在大厅下方的房间里狂喜地嗥叫一声,声调越来越高。

* * *

第二天早晨,达格醒得比平时要晚。当他去吃早餐时,狄奥多西娅脸蛋红红的,害羞地微笑着递给他一个装满食物的大盘子。当她经过时,她往他脸上啄了一小口,然后快乐地逃回了厨房。

女性一直都在令达格惊奇。一个女人可能会最亲密的方式向你释放她的身体,对于她们你不仅要放纵,更要节制,不要在一次愉悦后真的以为已经完事了……这样的话在事后她们就能更喜欢你。达格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不相信有一个善良慈爱的上帝正操纵着世界、创造出幸福并散播这种幸福。不过,在这样的早晨,他不得不承认所有证据都对自己不利。

透过一扇敞开的门,他看到房东调皮地抓他胖老婆的屁股。她把他推到一边去,然后咯咯笑地一跳一走进到了旅馆的内部,房东紧随其后。

达格皱了皱眉头。他摘下帽子和手杖,走到了外面。塞普拉斯正在花园里等着。“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吗?”达格问。

“还能想到哪儿去?”塞普拉斯严肃地问,“我们必须和非洲人谈一谈。”

修道院距离酒店不到一英里远,不过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他们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恢复智慧了。当他们来到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时,看到的是一个半透明的绿色气泡穹顶,这是新长出来的,有了它下面的废墟算是能住人了。他们面朝的土地给一堵古老的石墙圈起来了,石墙上有个石拱洞,洞的下面部分装着扇木门,木门上有插销,但没有上锁。

门上面有个门铃。

他们按了上去。

几个穿橙色袍子的男人正在院里从货车上往下卸一箱箱的实验室设备。他们的英俊相貌和那吓人的身高都和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马赛人一样。但达格说不出来他们是本身就具有马赛人血统还是只加入了马赛人的基因组而已。矮胖的货车车夫在他们旁边就像一个侏儒。他满头大汗,正边骂街边紧挽马儿的缰绳,防止这些野兽受惊狂奔。

听到铃响,其中一位科学家离开了其他人,大步走到门旁。“你们是?”他用怀疑的语气说。

“我们希望能与潘神交谈,”达格说,“我们来自政府。”

“你看起来不像希腊人。”

“不是本地政府,先生。是英国政府。”达格微笑着对那个男人困惑的表情微笑,“我们可以进来吗?”

* * *

当然,他们并没有就这么带他们去见狄俄尼索斯,而是去了首席研究员那儿。科学家修士带领他们去了一个差不多算斯巴达风格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盏灯外,再无其他物件。桌子后面坐着个女孩,看上去不超过十岁。她正就着生物荧光灯发出的柔光读着报告。她骨瘦如柴,头却不小,上面编着玉米辫。

“告诉她你爱她。”她简短地说。

“抱歉,您说什么?”塞普拉斯说。

“告诉她你爱她,然后亲吻她。那效果比我这儿的春药都好。我想你们到我们这个科学家窝就是为那个吧——或者是毒药?如果是来要毒药的话,我更推荐用粗棍子,半夜办事黎明前沉尸,就沉在沼泽里。众所周知,毒药作用并不可靠。无论你要什么,都用不到我们的人。”

达格大吃一惊,说:“呃,其实我们是出于公务才来的。”

这个女孩抬起头。

她的眼睛像蛇一样黑暗不动。那不是一又孩子的眼睛,更像乌托邦时代的人工智能——冰冷,永恒,精打细算。达格浑身打了个颤。她的目光太提神了。或者说,太可怕了。

达格平复下来,说:“我是达格督察,这是我的同事雷文斯凯恩·德·普拉斯·普莱西克斯爵士。听名字就知道,他在美国出生。”

女孩没有眨眼。“女王陛下政府的两位代表来这儿有何用意?”

“我们是被派来找回埃万盖洛斯的青铜器的。你肯定听说过它们。”

“不太了解。它们从伦敦被解放出来了,对吧?”

“不是解放,是抢劫!那时英国正当虚弱而希腊更加强大,那个卑鄙的康斯坦丁·埃万盖洛斯从心爱它们的英国手中把它们抢了过去,借口就像是随口提出来的——一些据推测古代的大理石弹珠啊什么的……唉,简直可笑。”

“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它们,让它们物归原主。”塞普拉斯解释道。

“它们肯定很值钱。”

“如果你发现它们,获得的赎金将用过一些国王的金库,我将会很荣幸给你写一张全额支票,这是我的特权。不过——”达格对着手咳嗽了一下,“当然,作为公务员。国家的感谢本来就是对于我们努力工作的回报……”

“我知道了。”首席研究员突然改变了话题,“你的朋友……他是人类和动物——比如羊人——的基因相结合的产物吗?或者他其实是转基因狗?我只是出于专业的好奇心才问的。”

“他的朋友有能力自己回答您的问题,”塞普拉斯冷冷地说,“谈到他的朋友时,没有必要好像他的朋友本人并不在场一样。我仅出于基本礼貌向您说一下。我知道你还年轻,但是——”

“我比你以为的年纪要大,年轻人!”女孩,或者说女人,严厉地说,“变成孩子样的身体有很多缺点,但是这样的身体康复很快,我的脑细胞与你们的不同,先生们,它会不停地新陈代替,对研究人员这很有用。”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但仍然令人信服。她散发着黑暗的权威气息。“你们为什么想见我们的潘神?”

“您已经说出来了——因为我们职业所要求的好奇心。我们是政府特工,因此对任何新产品都感兴趣。女王陛下可能会对此感兴趣。”

首席研究员站了起来:“我可一点都不相信在测试和完善之后大津巴布韦的科学理性政府会愿意将这项技术出口。不过,谁知道呢。所以我就答应你们吧。你们必须像我们一样贴上这些药贴,”首席研究员从附近的盒子里拿了两卷塑料贴片,并展示了它们怎么用,“不然你们将很容易被神影响。”

达格发现,当药贴里的化学物质进入他的血液时,首席研究员那本就乏乏的魅力一下子就消失了。看来这些药贴确实有用。

首席研究员打开办公室的门,然后大喊道:“贝斯特!”

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科学家正站在外面等着。首席研究员叫的不是他。那是一只黑豹。它走进办公室,沉重的爪子在石头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它用冷静有智慧的眼睛扫了下达格和塞普拉斯,然后转向首席研究员。“嗯嗯嗯嗯嗯……?”

“跪下!”首席研究员爬到野兽的背上,不客气地说:“我这双小腿要走这么远的道可是会很累的。”她对等在一旁的科学家说:“给我们点亮路。”

科学家从附近的一个钩子上拿出一个香炉,领着他们往下穿过迷宫一般的诸多大厅、楼梯,深入地下。他走动时会晃动手里的香炉,里面的化学物质释放到了空气中,触发激活了在石墙和天花板上生长的苔藓,苔藓就这样在几人面前发出亮光,又在他们走后轻轻地熄灭。

在达格看来,这就像是某种已经失落了的宗教仪式。拿香炉的人走在最前面,晃动着香炉发出相当规则的叮当声,后面是那个身材矮小的女人,骑在她的大猫上,再然后是两个教众,一个是完全的人类,另一个则有着贵族狗的头部和一些其他部位。他可以轻松地识别出古代金字塔内墙上的景象。而他们将要与神交谈的事实让这些想像中的图画更加贴切。

最终,他们抵达了通往目的地的通道。

那一幕就像从皮拉内西的视觉错觉画里蹦出来一样。实验室已被改造成修道院最深的地下室。上方的地板和屋顶很久以前就倒下了,只留下了残墙断壁、裸露的柱子和零碎的支柱。绿光透过半透明的圆顶,又被卷须或根茎挡住。这些卷须或根茎很多,它们从上面降下,圆顶下倒塌的石头或柱状树桩被它们包裹在中间而固定住。这些长出来的复杂结构让达格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只巨大的水母中,或者是其中一个人造的古老(老到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之中,乌托邦时代的人们造出来这样的怪物,让它们恒星之间穿梭,希望它们可以与外来文明接触。

科学家们目的明确地在阴暗中往返,把老鼠喂给有机除草剂,把这些营养物质倒入脉冲生物反应器。放眼望去,笨重曲折的起重臂从地板上升起或栖息在墙上高处。在近处,有两只正向下挖着洞,就好像是在好奇下面有什么。它们移动的动作相当奇异。

“哦,天啊!”塞普拉斯叫道。

达格张开了嘴,突然之间,还在探索的起重臂们变成了触手。之前他们以为是机械基座的圆形斑点也活了。几只盘子一样大的眼睛突然睁开,盯上了两位冒险家。

他感到一阵发毛。乌贼!根据他的快速判断,眼前的生物至少有几分乌贼的特征!

首席研究员滑下了她的猫科坐骑,挥挥手把正听候命令的触手赶走。“把一号实验品从它的墓里抬出来。”她命令道。然后这种生物就穿过墙壁执行命令去了。达格注意到,当它在垂直的墙面上时用的是带吸盘的触手,但在石头上行走时,用的却是锋利的小短腿,走起路来就和寄居蟹一样。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首席研究员对嵌合体非常感兴趣。

没一会儿,两只乌贼就用触手举着一具石棺溜进来了。它们邀功似地把石棺放了下来,然后一起举起了触手、放下,看着就像弓一样,它们的喙一个劲儿地发出嘎嘎声。

“它们很聪明,”对此,首席研究员说,“但交流起来很糟糕。”

为了保持冷静,达格从夹克口袋里弄出烟斗,又从烟袋里拿出个火柴盒。可是,一看到火柴盒,几只乌贼就惊慌地尖叫起来。它们触角乱摆,退出去了好几米远。

首席研究员立刻向达格吼道:“把那玩意收起来!”然后又用较为平静的语气说,“我们这儿没有明火。上面的圆顶是一种甘油基的有机体。一个火星就可能让它飞上天。”

达格听从了她的吩咐。不过,尽管根据他的观察,话里关于圆顶的部分的确是真的,但他仍然听到一个谎言,这是他的天赋。所以这些生物怕火!这种事可能值得一记。

“你想见的狄俄尼索斯,”首席研究员把手放在棺材上,“就在这儿。低级研究员姆布图,把它打开。”

塞普拉斯扬了扬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科学家撬开棺材盖。起初,里面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然后几千只黑甲虫一下从棺材里狂涌而出(达格和塞普拉斯都因为不自在发起抖来)直逃到阴影中,露出了里面的一个赤裸男人。男人坐起来,眨着眼睛,就好像刚刚睡醒一样。

“来看看神吧。”

狄俄尼索斯的个头很高,站立起来差不多有两米一高,他的身体比例简直完美,不过完全没有力量感。他的头上寸草不生,不过也可能是被剃光的,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连秃也秃得完美。科学家递给他一件样式简单的棕色长袍,当他用一根绳子把袍子绑起来时,他看起来就和修士一个样。

豹子贝斯特坐在一旁,舔着它的一只巨大的爪子,对神完完全全视而不见。

达格介绍了自己和塞普拉斯,狄俄尼索斯虚弱地笑了笑,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和他们握握手。“能和来自英格兰的来客们见面真好。”他说,“我的访客很少。”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皮肤苍白。

“这个人病了!”达格说。

“这不过是疲倦而已,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他需要多点时间和医疗圣甲虫好恢复身体,“首席研究员不耐烦地说,“你可以问问题了。”

塞普拉斯把一只爪子放在神的肩膀上:“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我的朋友。”

“不是问他,”矮个儿女人喊道,“问我!他是被创造出来的,是财产,所以没有资格对自己发表评论。”

“好吧,”达格说,“咱们开始吧,夫人——为什么?您造出了神,我想是通过操纵他的内分泌系统让他在体内产生大量的特定信息素。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们昨晚在城里,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将会被科学理性政府组织使用,在和平与繁荣时期的节日期间对人民施加影响、以奖励他们恪守本份的公民行为,并在动荡时期对人民施加影响用以抚慰人心。或许在镇压骚乱时他也有用处。我们会看到的。”

“我注意到你把这个人称为实验体一号。我可以认为你们正在造更多的神吗?”

“我们的工作进展顺利。更多的内容恕我无法告知。”

“也许你们还在建造智慧女神雅典娜?”

“你肯定知道,智慧是纯粹的原因,它不能通过信息素方式产生。”

“是吗?那就是丰收女神克瑞斯?或者是锻造之神赫菲斯托斯?又或者是炉灶女神赫斯提亚?”

女孩样的女人耸了耸肩:“从你问问题的语气来看,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信息素不会影响技能、美德或抽象概念——它只影响情感。”

“那么,夫人,请向我保证,你们要创造的不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吧?也不是不谐女神厄里斯。也不是战神阿瑞斯。也不是死神塔纳托斯。毕竟,如果你们真创造了他们,我可以想像的你们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你并不想用自己的人民进行测试。”

首席研究员没有微笑。“作为欧洲人,你的接受能力还是挺快的。”

“年轻的社会倾向于认为,仅仅因为一种文化是古老的,它就必然是腐朽的。但这并不是我们在未经无辜者知情或同意的情况下就对他们进行实验的原因。”

“我并不把欧洲人看成是人。这样就可以解决很多道德难题了。”

达格握在拐杖头上的手都白了:“那么,女士,我想我们的采访结束了。”

在离开途中,塞普拉斯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烧杯。在随后的慌乱中,达格偷偷顺了盒抗信息素药贴藏在了外套下。它现在还看不出来有什么用处。但根据长期的经验来看,他俩都知道这样的预防措施的确会以防万一。

* * *

回镇的路程比来时的更慢,两人也想得更多。最后塞普拉斯先开口打破了宁静:“首席研究员没有上钩。”

“是这样。而且我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告诉她我们知道青铜在哪而且也很容易受贿。”

“真奇怪,”塞普拉斯说,“我们选择的职业,从本质上来说,算不算是性行为呢?”

“你这话从哪来?”

“哄骗和诱惑之间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一个人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魅力,然后用小小的欺骗、战略性的退却和热情的自信来扩大优势。尽管参与双方都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实现预期结果之前,人们从来不会直接谈论它。这两项活动都由沉默、悄悄话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交织而成。而最重要的是,将自己用人工的方式永远维持在青春期前的首席研究员似乎对两者都免疫。”

“我认为——”

突然,一只羊娘闯到他们面前,她双手叉腰站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达格一如既往的思维敏捷,他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亲爱的小姐!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可怕的人,但昨晚我们是那么激动,结果我都没问过你的名字。如果你能仁慈地宽恕我并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微笑……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羊娘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皱了皱眉头又把它收了回去:“我叫安雅。但我来这并非是要谈论我自己,而是要谈论狄奥多西娅的。我习惯了男人的甜言蜜语了,但她却不是这样。你是她的第一个。”

“你是说她之前还是……?”达格问,他震惊了。

“在和我的兄弟、堂兄弟还有叔叔伯伯们在一起时却还是处女吗?那不至于!阿卡迪亚的女孩只会渴望自己的处女膜会早早地破掉。但是你是她的第一个人类。对小伙子来说这已经够特别了。”

“我感到很荣幸。但是,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呢?”

“我只需要你——”她的手指轻拍着他的胸部——“注意着点!狄奥多西娅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让她受伤的。”说完这话,她就跳回森林,不见了。

“好吧!”塞普拉斯说,“这进一步证明了——如果我们需要证据的话——女性仍然无法理解男人。”

“有趣的是,几年前我和我的一个女性朋友进行了这样的谈话,”达格凝视着绿色的阴影说,“她向我保证,女性与男性的平等简直莫名其妙。可能问题不在于性别,而在于人性本身。”

“没错可是——”塞普拉斯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

他们的回家路是如此的沮丧。

* * *

几天后,达格和塞普拉斯准备离开,并争论了是直奔莫斯科还是前往布拉格——就在这时,不谐女神厄里斯悄悄出现在了镇中心,引起了打架和争吵。

在听到第一声怒叫时,达格正穿好衣服躺在床上嗅着花香。狄奥多西娅把装了风信子的花瓶塞满了房间里作为道歉,她和安雅一起赶车到附近的养鸭场去为旅馆买上些新的鸭绒床垫,她们保证回来找他时不会太晚。他跳起来,从窗口看到暴力正在蔓延。他抓起之前从修道院顺走的那盒药贴,在开门前匆匆在脖子上拍了一个。

他打算把一块药贴带到塞普拉斯的房间,这时门突然开了,什么东西冲了进来把他抓住往墙上猛撞。

“你是假朋友!”塞普拉斯咆哮着,“你面带微笑,心里却诡计多端……你个人类主义者!”

达格无法回话。他朋友的爪子缠在他的脖子上要掐死他。塞普拉斯疯了,可能是由于他的嗅觉太强了,现在没有办法和他说话。

令达格永久遗憾的是,他童年时并非生活在拥有特权的绅士阶层之中,而是在梅费尔的贫民窟里。在那儿,他必须学会用拳头捍卫自己。

现在,作为一线希望,他发现那些可悲的技能很有用。

很快,他抬起手腕,叉在塞普拉斯的两臂之间。然后,只用一下,他就把双臂撑开,迫使朋友的爪子离开了喉咙。同时,他朝塞普拉斯的双腿间膝盖用力一抬。

塞普拉斯喘着粗气,反身去抓他受伤的那部分身体。

达格一铲把塞普拉斯放倒在地板上,然后他死死压住。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在哪放补丁呢。塞普拉斯的身上被毛盖住了,达格只好去掰脚丫子。他想到他们第一次收到补丁时的情景,用一只胳膊一扭,爪子下方出现了一小块秃的地方。

伸手一贴,就完事了。

* * *

“他们比足球流氓还糟糕。”塞普拉斯说道。有人用货车在城镇广场上堆了捆干草放起火来。透过飘忽的火光可以看到,小镇居民们结成小队在大街上闲逛,寻找着麻烦——而且基本上都能找到。达格和塞普拉斯已经关上了房间的灯,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观察了。

“事实并非如此,亲爱的朋友,这样的暴徒去只会在找麻烦的时候才去看比赛,而这些可怜的灵魂……”下面街道上一辆货车发出的嘎嘎声打断了他们的话。

是狄奥多西娅和安雅采购回来了。但是在达格叫喊警告之前,几个男人发出威胁性的喊叫声、举起拳头冲向她们。惊慌失措之下,狄奥多西娅挥舞着鞭子吓唬他们,想让他们退缩。但是其中一个人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鞭子把她从马车里拉了出来。

“狄奥多西娅!”达格惊恐地叫了出来。

塞普拉斯人跳到窗台上,英勇地从空中飞去,正中床垫。达格有点恐高症,他之间曾表演类似的特技,结果摔下楼梯断了一条腿。

进行攻击的人群只有五个暴徒,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在达格从旅馆里冲出来时异常不安。达格边大喊大叫边挥舞着他的手杖,就好像那是根狼牙棒一样。塞普拉斯的脑袋突然从马车内冒出来,露出他的牙齿和毛皮。还有,安雅抢回了鞭子,她挥舞着,左一下右一下。

暴徒像鸽子一样逃散开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安雅转向了达格:“你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叫道,“你为什么不警告我们呢?”

“我警告了!好几回!然后你就笑得不可开支!”

塞普拉斯坚定地说:“有时候恋人会相互吐口水,而现在不是时候。这位女士失去意识了,帮我把她扶到马车上。我们必须马上把她带出镇子。”

* * *

安雅做了决定,最近的避风港是她父亲的农场,就在镇子外面。不到十分钟,他们就用其中一个羽绒床垫当成担架把狄奥多西娅从货车上抬了下来。

安雅的母亲,一个丰满的羊娘,在门口遇到了他们。

“她会没事的,”这位母亲说,“我懂这个,我曾经当过护士。”她皱了皱眉,“希望她不会脑震荡。”她精明地看着达格,“这与镇上着的火有关系吗?

但是当达格正要解释时,塞普拉斯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看外面,”他说,“当地人刚组了个消防队。”

确实,有许多人一路来而来,奔向城镇。达格跑出来堵在第一个人面前,那是个拎着一皮桶水的年轻羊人。“停下!”他喊道,“别走了!”

羊人困惑地停下来:“可是大火………”

“镇上的东西比大火更麻烦。”达格说,“别管它了,那只是干草堆而已。”

第二个拿着桶的羊人停了下来。是帕帕忒拉戈斯。“达格!”他喊道,“你到我的农场做什么?安雅和你在一起吗?”

有那么一会,达格没反应过来。“安雅是你的女儿?”

“对。”帕帕忒拉戈斯笑了,“我猜我差不多算你的岳父了。”

现在所有住的近的羊人都看到火焰并带着水桶来救火了。他们大概有二十个人,都聚集在了两人周围。塞普拉斯急忙把他们知道的所有关于潘神、厄里斯还有镇上暴动的事都告诉了他们。

“这事还没完,”达格说,“首席研究员说了会用狄俄尼索斯制止暴动。但他今晚还没有出来,这说明他们会创建另一场骚乱来测试这种能力。更大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这和我们无关。”一位看上去呆呆的农夫说。

“这和我们有关,”达格用上了他惯用的第一人称复数形式代词,“城镇的暴乱平息后,她一定会在这里露面。狄俄尼索斯在街上跳舞后是不是也在田野里跳舞了?厄里斯也一样,她会出现在这里,要让兄弟绝交、父子反目。”

羊人们中发出愤怒的喃喃声。帕帕忒拉戈斯举起双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忒拉戈普罗普斯!”他对呆呆的羊人说,“尽你所能去把每个成年的羊人都聚集起来。告诉他们抓住武器——什么都行——去修道院。”

“那镇上的家伙们呢?”

“会有其他人给他们送信的。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就走!”

“城镇的火已经熄灭了,”帕帕特戈斯继续说,“这说明厄里斯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离开了。她很快就会走这条路。”

“还好,”达格说,“我有一个计划。”

* * *

达格和塞普拉斯站在月光下的路中央,而羊人则躲在附近路边的灌木丛里。他们没有等多久。

一团阴影朝他们走来,成长着、凝固着,最终显露出神的模样。

厄里斯在路上踱来踱去。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只有腰部和脚踝上挂着几块破布,完全遮不住她的身体。她来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唧唧声和尖叫声,突然跳到一边到空中。达格在他那个时代认识各种各样的疯子。但眼前这个远远超出了他所见过的纯粹混乱的疯狂。

在看到他们时,厄里斯把头往后仰,像鸟一样发出颤音。然后,她朝着两个朋友跑来,跳着舞,旋转着,用胳膊拍打着身体两侧。就算没有疯狂的力量,她仍然会很可怕,因为很明显,她绝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事实上,她足以让一个勇敢的男人退缩。

“就是现在!”

达格一声令下,每个羊人都走上前来,把桶里的水朝女神身上倒去。她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她身上的汗水还有信息素——希望如此——都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羊人们一起放下了水桶。其中有十个人拿着药贴冲上前,将药贴拍在她的身上。厄里斯被突如其来的猛攻打乱了平衡,摔倒在地。

“现在让开!”达格喊道。

羊人们跳了开来。有一个还在找贴药贴的地方结果耽误的时间太长,被她萦绕的信息素影响了。他伸脚去踢还倒在地上的女神。但帕帕忒拉戈斯冲上前去,及时把他从她的影响中拖了出来。

“克制一下。”他说。

厄里斯在泥土中抽搐、翻转着,吐了。然后,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茫然惊奇地环顾四周。她的眼睛开始清明起来,脸上露出了恐惧和懊悔的表情。

“哦,亲爱的科学,我做了什么?”她说。随后她哭了起来:“我的衣服怎么了?”

她努力用手捂住自己。

一个年轻的羊人笑了,但帕帕忒拉戈斯看了他一眼,他就息声了。同时,塞普拉斯把他的夹克递给了女神。“求你了,夫人,别这样,”他彬彬有礼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你们谁带了给火灾受害者用的毯子?把毯子给那位女士,那会是条漂亮的裙子。”

有人拿着毯子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顿了一下:“安全吗?”

“我们给你们的补丁能保护你不受她的影响。”达格向他保证。

“糟糕的是,那些刚才全用完了。”塞普拉斯悲伤地说。他把盒子倒过来晃了晃。

“厄里斯夫人非常累,她这状态大概会持续至少一天。你有客房吗?”达格问帕帕忒拉戈斯,“她能歇在这儿吗?”

“我想没问题。这地方已经看起来像个医务室了。”

这句提醒了达格,他急忙跑进去看看狄奥多西娅的情况。

但狄奥多西娅已经不见了,安雅和她的母亲也不见了。起初,达格以为发生了谋杀。但迅速检查一番后,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混乱的迹象。事实上,床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移到了马车上——马车也不见了),所有和床垫一块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搬下马车堆在农舍里。很明显,这些女人因为某些目的去了某个地方。这个想法确实让达格感到不安。

这时,外面传来人们和羊人哄吵的声音。塞普拉斯把头从门口伸了进来,清清嗓子说:“你的暴徒在等你呢。”

* * *

羊人和男人们手拿着链枷、镰刀、干草叉子和火把沿着山路向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涌去。每到一个路口,就会有更多的农场主和镇上居民从黑暗中涌出汇进他们,不断加入的新力量使整个队伍向前奔腾。

达格开始担心这群人到达目的地后会发生的事了。他拉了拉塞普拉斯的袖子,把他的朋友拉到一边。“科学家们很容易就能跑掉,”他说,“他们只要逃到树林里就行了。但我担心锁在地窖里的狄俄尼索斯。这支队伍完全有能力烧毁这座房子。”

“如果我抄近路穿过野地,我可以在人群之前到达修道院,尽管早不了多少。我可以从后墙翻过去,撞开门把那家伙放出来,费不了多大劲。”

达格感觉自己被感动了:“你真是好人,我的朋友。”

“呸!”塞普拉斯傲慢地说,“举手之劳而已。”

说完他就走了。

* * *

据达格观察,到达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时已经聚会了百来号人。月明云稀,十分亮堂, 这时候人们打火把不是出于照明需要,而是出于他们自己的心理。当看到废墟时,他们大叫一声,往那儿跑去。

然后他们停下了脚步。

修道院前的田野里满是乌贼。

在实验室里它们已经够恶心的了。在这里,在这乌云开始聚焦的天空之下,它们整齐排列着,像一支军队一样,怪异又可怕。怪物们伸出触须,手持剑、矛和其他武器向前推进。这些武器明显是匆忙锻造的,但足以胜任任何凶残的工作。

但达格想起了它们有多怕火,他抓起一根火把朝最近的一只佯打一下。乌贼们发着怪声,离他远了点。“火把在前!”他喊道,“其余人在后!”

于是他们前进、乌贼军退后,就这样一进一退到他们抵达了圣瓦西里奥斯。

但是一个小恶魔一样的生物已经在修道院的墙上等着他们了。它像一个黑色的小矮人,但轻快的动作却像精灵一样充满活力。必定有什么生物可以将它归类。它的影响不容忽视。

达格认出来了,那是首席研究员。

羊人和男人们跌跌撞撞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在她轻蔑的目光下,他们不安、不确定地踟蹰着。

“你们终于来了啊?”首席研究员在墙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像蛇怪一样活跃而吓人。她身上似乎散发出来一股黑暗的瘴气,落在人群中,削弱了他们的意志,同时用怀疑和黑暗的想象灌满了他们。“当然,你们肯定以为你们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受到义愤驱使才来的。但你是受我的邀请才来的。我先派了狄俄尼索斯过去,又派了厄里斯把你们吸引到我的门口,以便我可以测验我伟大三部作品中的第三位神。”

达格站在暴徒们的最前面,喊道:“你吓不倒我们!”

“你们觉得我在虚张声势吗?”首席研究员向她身后模糊不清的废墟伸出手臂,“看看我的最终之作吧——一个既不是人形、也不局限于单一物种的神,一个像人也像乌贼的神,一只用一百头公羊的基因拼接而成的嵌合体……”她的笑声一点也不像正常人,“我向你们介绍——死神塔纳托斯!”

修道院的圆顶荡漾起伏。巨大的半透明肉瓣像巨大的翅膀一样展向两边,前缘隆起露出一个看不光的空间,从那里面,布满倒刺的触手慢慢伸展而出。

然而,比视觉上的恐怖相比还有更糟糕的,现在全世界都弥漫着一种压死人的空虚和绝望情绪。所有人都受到影响,变得十分沮丧。生性忧郁的达格发现自己正在思考毁灭,但那也完全没有吸引力,于是他的思绪转向了威尼斯郊外的死亡岛之上,那里的坟墓上缠绕着龙葵和狼毒花,紫杉树的浆果掉落在寂静的土地上。他渴望用红宝石杯饮下一杯冥河水遗忘这一世。甲虫在他的脚上爬来钻去,死亡蛾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他就要溜进这片肥沃宜人的土地,与之前的无数逝者交往。

他周围的人都放下了他们充作武器的农具。其中一个手里的火把掉了下来。就连乌贼们也放下剑,绝望地蜷缩在一起。

达格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挣扎着醒来。他知道,这不是自然现象。首席研究人员的神把绝望强加给他们所有人,好阻止他们做出理智的判断。但是,悲伤就像从哭泣的云中落下的雨点一样,倾泻在了他身上,他在它面前无能为力。毕竟,所有的美终有一天都会消亡,那热爱美的人是否还应该活下来呢?就连这种想法也会消失!

在他旁边,一只羊人滑倒在地,哭了起来。

算了,他根本不在乎。

* * *

与此同时,塞普拉斯状态正好。他埋头跑在夜中,月亮在天空中弹跳,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份感官都被占用着,充满了活力。他跑过树林和田野,品尝着每一种气味,每一丝最细微的声音都能使他警觉。

绕了下道,他终于来到了修道院。它后面的空地无人看管,覆盖着灌木丛。一切都好。没人会在这里发现他。他可以找到个后门或者找扇窗户,可能会费点劲……

就在这时,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温暖的气息。他的后颈毛直竖起来。只有一只生物能悄无声息在他毫无察觉地情况下走到他身后。

“这儿没人了。”贝斯特说。

塞普拉斯转过身来,准备战斗到死。但这只大猫只是坐了下来,抚摸着自己其中一只巨大爪子指甲,小心翼翼地又咬又拔上面的指甲。

“……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结束了目前的工作,很快就要回到大津巴布韦。修士们被派去收尾——去抢埃万盖洛斯的铜像了,那个会变成给国家科学理性委员会的礼物。同时首席研究员正站在前线对付要反抗的暴民们。”

塞普拉斯用手杖头磨擦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嗯……随便吧,我来这里和那个没关系。我是来找狄俄尼索斯的。”

“地下室已经空了,”贝斯特说。“修士和首席研究员离开后不久,一大群羊娘过来把神从坟墓里绑走了。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她们从哪里破门进来的。”

“你知道她们把他带哪儿去了吗?”塞普拉斯问。

“知道。”

“那你能把我带过去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

塞普拉斯刚想回答就住了嘴。和这种生物争论是不明智的——他是一只猫,而猫和理挂不上钩应。最好还是利用他的天性。“因为这是场毫无意义又饱含恶意的恶作剧。”

贝斯特咧嘴一笑:“她们把他带到了神殿里去了。离这儿不远,也就一英里,可能还不到。”

他转身离去。达格连忙跟上。

所谓的神殿不过是一道小峡谷,不过四周有规律地种着些细长白树,就像大理石柱子。峡谷的一端立着一座简陋的小祭坛,在另一端的入口两侧立者两对巨大的金属狮子,其中一侧还有一座贵族的英雄铜像,足有一个普通人的三倍高。

他们到达时正赶上了一场小型战争的尾声。

先到的修士们已经架起了滑轮好把青铜人放倒。但他们还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那群把狄俄尼索斯簇拥在一车羽绒床垫的羊娘们就来了。要问她们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有多愤怒,只能从其眼前的一切来想象了:身着橘色长袍的修士们正在林子中疯狂逃窜,被一群愤怒的羊娘追赶着。每当他们中的谁倒下时,女人们都会一拥而上,在他们身上做起了可憎的事。

塞普拉斯坚决移开了目光。虽然他佩戴的药贴发出了舒缓的化学声音,他仍然可以感受到女人身上的暴力情绪,这种激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性,进入了恐惧和恐怖的领域了。他不禁想起,Panic——“恐慌”这个词最初就来源于潘的名字Pan。

他走到马车跟前,说:“晚上好,先生。我来是想确定你身体是否好。”

狄俄尼索斯抬起头来,面带微笑:“是的,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一个修士的尖叫划破了夜空,“不过,如果我的女士们看到你,恐怕你会像我的那些前同事们一样痛苦了。我会想办法安抚她们,但与此同时,我建议你——”他突然显得惊慌失措。“快跑!”

* * *

达格昏昏噩噩。他的胳膊像注了铅一样,双脚也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费变得困难了。他无精打采地瞥了周围一眼,所有勇敢的暴徒都萎了,有的蜷缩着身子,有的哭泣着,各人有各人的绝望。甚至连嵌合的乌贼也在草地上无精打采地蜷缩成湿漉漉的一团。他看到一只乌贼被塔纳托斯的触手抓了起来,高高地举过修道院,然后掉进了一个穷尽想像力也想不出来的肚子里。

无关紧要。所有事都无关紧要了。

幸运的是,对达格来说这种感觉并不新鲜。甚至一个笑话都能让他这种人致郁,他非常熟悉这种徒劳的沉重负担,沉得就像一只猎犬坐在他的心上一样。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他眼睁着等待着一个他知道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有多少个早晨,他强迫自己起床——尽管他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多到他数不清了。

达格手里还拿着一把火把。慢慢地,他在毫无抵抗力的支持者中艰难前行。他没有力气爬那堵墙,所以绕墙走到大门前,伸手打开了门闩,然后走了过去。

他拖着脚步来到了修道院。

到现在他还不算引人注意,因为男人和羊人们正在绝望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的行动掩盖了他的行踪。然而,等他进入修道院里后,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火把那明亮的亮光马上吸引了首席研究员的目光。

“你!”她叫道,“英国政府官员!把火炬放下。”她从墙上跳下来,向他小跑而来,“你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你们已经输了。省省力气,安息吧。”

她跑到了他的身边,伸手去拿火炬。他把火炬举了起来,举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你知道这行不通的,对吧?”她对他又打又踢,但小孩子的拳头根本不痛不痒,“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吧?”

他叹了口气。“当然不。”

然后他把火炬扔了出去。

轰!穹顶着了起来。光和热顿时充满了院子。达格遮住眼睛,向别处看去,只见羊人和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乌贼们顺着山坡一路滑下,扑向河边。它们进了水中,随着水流向远处的爱琴海而去。

塔纳托斯尖叫起来。这是一种可怕的、无法形容的声音,就像是在板岩上刮的指甲声被放大了好多倍,就像是肉体上的痛苦。它那巨大的触须痛苦地拍打着地面,抓起能卷到的任何东西,抛向夜空。

达格释放出来的东西把他自己都吓到了,他看到其中一只触手抓住首席研究员,把她拉到空中,然后触手着起火来,黑色的煤烟——既有人类的,也有嵌合体的——纷纷落到下面仰着的脸上。

* * *

一切尘埃落定后,达格远远地注视着烧起来的修道院,低声说道:“这可怕的感觉我好像已经体验过一次了。难道我们所有的冒险都会用这种方式结束吗?”

“为了那些我们还没去过的城市着想,希望不会。”塞普拉斯回答说。

一大团肉突然涌了过来,大猫贝斯特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她是她们一族的末裔。”他说。

“嗯?”达格说。

“没有任何活物记得她的名字,但首席研究员是在乌托邦衰落的年代出生——或者可能说是制造——的。我一直觉得她的最终目的是重建那个已经逝去的世界。”贝斯特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粉红色的舌头卷成了问号,然后他黑色的大嘴巴啪的一声合上,问号消失了。“好吧,没关系。既然她没了,我们剩下的人就都要回到大津巴布韦去了。我很高兴能回到老地方。这里的食物很好,但狩猎体验很糟糕。”

他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时帕帕忒拉戈斯大步走了过来,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干得好,小伙子们。干得很棒,真的。”

“你骗了我,帕帕忒拉戈斯,”达格严厉地说,“埃万盖洛斯的铜像一直都在你们这儿。”

帕帕忒拉戈斯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到狮子和青铜人了,”他说,“毫无疑问,那就是纳尔逊勋爵本人的雕像,在古代被贪婪的希腊帝国从特拉法加广场偷走的那尊。你要怎么解释它在你们这儿呢?”

现在,帕帕忒拉戈斯看起来相当不好意思了:“嗯,我们有点依附于旧事物。我们每次去朝拜时都会经过它。所以它其实并不是我们宗教的一部分,但既然它已经存在了这么久,你看,似乎就应该让它继续待在那儿比较好。”

“你们的宗教信仰到底是什么?”塞普拉斯好奇地问道。

“我们是犹太人,”帕帕忒拉戈斯说,“所有的羊人都是。”

“犹太人?!”

“嗯,也不算是正统的犹太人。”他的蹄子动来动去地,“我们肯定成不了,因为这些蹄子嘛。但我们有自己的拉比和的书斋。我们自己管着这堆事情。”

就在那时,狄俄尼索斯开始吹奏他的长笛,神殿里的羊娘们和女人们涌上了刚才还是战场的地方。塞普拉斯的耳朵竖了起来。“好吧,看来今晚也不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帕帕忒拉戈斯愉快地说,“你要留下来吗?”

“不用了,”达格说,“我相信我还是回客栈去思考死神和其他诸神的命运比较好。”

* * *

然而,达格在回镇上的路上,走到不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看到了一辆堆满羽绒床垫的马车停在路边。马儿们的马鞍卸下来了,这样它们就可以吃草了。床垫的顶部传来了可爱的呻吟声和咯咯笑声。

达格惊呆了,停下了脚步。他对这些声音非常熟悉,同时他也认出了伸出琮的粉红色膝盖,还有披着长长黑发的黄褐色肩膀。是狄奥多西娅和安雅。就她们俩。

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千思万绪,明白了一切。这种情形古老而熟悉:两个女人彼此相爱,但她们年纪太小以致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以及其意义,于是就把第三个伴侣——男性——带入了她们之间。这个男人是谁无关紧要。当然,除非你自己就是那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种该死的侮辱。

“谁在那儿?”两个女人分开彼此,挣扎着从床垫上爬起来,把头伸出马车顶。黑色金色的头发,棕色绿色的眼睛,一个嘴巴小巧可爱,另一个则时髦地吐出一条粉红色的三角形舌头。两人都在含蓄地嘲笑他。

“别管我,”达格干巴巴地说,“我刚看到了风的形状。你们继续。我还是会保留着关于你们的美好回忆、祝你们一切顺利的。”

女人们毫不掩饰地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狄奥多西娅在安雅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安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喂?”狄奥多西娅对达格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达格想拒绝她们的提议,仅仅是出于尊严考虑。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确切来说,作为普通男性——他服从了。

* * *

因此,达格和塞普拉斯在阿卡迪亚待了挺长一段时间,酒足饭饱身心得意。然而,他们这种人天生就不会真正满足于物质上的照顾,因此有一天,他们租了辆小马车里,把行李扔了进去离开了。这一次,他们抛弃了那些满怀遗憾看到他们离开的人们。

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一小段路,当经过圣瓦西里奥斯修道院的废墟时,小马变得烦躁不安,而他们也听到了笛声。

狄俄尼索斯正坐在墙上等着他们。他穿着一件农夫的衬衫和裤子,但看起来还是像个神。他漫不经心地放下笛子。“巴赫,”他说。“老音乐才是最好的音乐,你们说是吧?”

“我更喜欢维瓦尔第,”达格说。“但对于德国人来说,巴赫还不赖。”

“没错。你们是要走了吗?”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也许。”塞普拉斯说。

“我希望你们说的‘回来’和青铜器没关系吧?”

就好像一朵云在太阳前面经过。空气中弥漫起一种黑暗的颤抖。达格意识到,酒神狄俄尼索斯正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承担起他的神性。

“如果和那个有关系,”他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嘛。其实我对你把青铜人和他狮子带回家去没什么意见。虽然他们留还是走的道德问题更应该由当地的拉比来确定。不幸的是,人们会对他们的来源感到好奇的。这片土地将会成为全世界的话题。但我会让我们的朋友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认知上的模糊。你们说呢?”

塞普拉斯叹了口气:“这话很难说出口。不把青铜器带回去是违反我们的职业道德的。然而……”

“然而,”达格说,“我发现自己不愿意把这片永恒的土地重新引入现代世界。这些人都很温和,尽管他们摧毁了圣瓦西里奥斯,但我为他们所有人担心。历史从来没有善待过温和的人。”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留下来保护他们。”

“谢谢。我很奇怪我居然喜欢他们所有人。”

“我也是。”塞普拉斯说。

狄奥尼索斯向前倾了倾:“这很好。这样我就不用太顾虑我对你们说的话可能会带来的伤害了。那就是:不要回来。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过上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或者一年,你们会重新考虑青铜器的价值。它们本身就很值钱。回到英国后,它们给发现者们带来的威望远超过了金钱。也许你们对于犯罪会感到内疚,但对于这一发现你们会原谅自己的。你们会这样想的。你们也可能会想:保护这些人的不仅有我,还有我会带给他们的疯狂。我要你们离开这片土地,永远不再回来。”

“什么叫‘永远不再回来’阿卡迪亚?”塞普拉斯说。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先生!”达格喊道。

“让这里成为你心中的阿卡迪亚吧。所有被抛弃又回归的地方都不得不令人失望,但距离会让你心中的记忆永远鲜活。”狄俄尼索斯伸出手来,把他们拉到怀里拥抱他们两人。他低声说道:“你们需要一个新的愿望。让我告诉你,我在去希腊的路上瞥见了一个地方,那时我还只是个普通人。它有很多名字,比如伊斯坦布尔和君士坦丁堡,但现在它被称为拜占庭。”

然后挺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谈论这个最国际化的城市,谈到了它的清真寺、尖塔和全息游乐花园,谈到了它的寺庙、宫殿和浴场,世界上所有的种族都在这里相遇并分享了他们的知识。他口里的王室女性像梦一样迷人,而哲学家们的言辞如此微妙,以至于没有三个人能一致同意今天是星期几。他还谈到了宝藏:有金杯;有用斑岩和玉石雕刻的棋盘;有用独角兽和少女精心雕刻的独角兽象牙制成的银柄杯子;有刀柄上点缀着宝石的剑,其刀锋是无坚不摧;有一桶桶的美酒芬芳醉人,都是由东方最优秀的说书人手工制作的;还有巨大的图书馆,每一本书都是孤本。拜占庭的空气中总是充满着音乐,以及出自各种文明的上百道美味佳肴。在夏日的夜晚,情侣们会聚集在观星台上,在天鹅绒般的黑暗中练习爱情的艺术。在庆祝红玫瑰和白玫瑰的节日,小溪与河流被改道流经城市街道,一个省份所产的鲜花被采摘,花瓣被抛入流水中。在伊甸园之蜜的节日……

过了一会儿,达格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时,发现塞普拉斯正两眼无神地凝视着远方,他们的小马正跺着脚,摇晃着马具,急切地想要离开。他抓住朋友的肩膀:“喂!脑子别溜号了!当人间还需要你的时候,你都溜到九宵云层之上去了。”

塞普拉斯吓了一跳:“我梦到了……我梦到什么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当时它似乎至关重要,好像是我应该记住甚至珍惜的东西。”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好吧,算了!我们在乡下的逗留很愉快,但没有什么收获。埃万盖洛斯的青铜器仍然杳然无踪,我们的钱包也差不多已经空了。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喂饱它们呢?”

“东边,”达格果断地说,“东边,到博斯普鲁斯去。我从哪听过,那儿的某个地方有一座伟大的城市,叫做……叫做……”

“拜占庭!”塞普拉斯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听说过关于它的财富和美丽的奇妙故事。咱们这样的人在那里应该能大显身手。”

“那我们就这么定下来了。”达格夹夹马肚,小马开始小跑起来。他们都笑着欢呼起来,就算他们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不舒服,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忽略了。

塞普拉斯在空中挥舞着他的三角帽:“拜占庭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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