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斯万维克《有个老女人》(There Was an Old Woman)

如果达格迷信的话,他就不会被龙吞下了。然而,作为一个文明时代教育出来的人,他对一切都抱有一种怀疑的心态,并把所有“山口有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出没,因此不能冒险”这样的警告都归为农民的无知。塞普拉斯就不那么确定了,因为他说了:“这种信仰往往是有一点根据的,就像传说中的海怪是漩涡,而蛇怪是喷发有毒气体的火山口。”但他不想在朋友面前显出懦弱来,于是也加入了达格的行程。

因此,在一个完美的春天,他们离开了日耳曼尼亚,走在一条古老的道路上,这条路沿着沃曼塔尔山蜿蜒而上,两侧长满了青草。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一条结冰的山间小溪边停下来,吃了一顿苹果、农场面包和煮鸡蛋的清淡晚餐。他们很有希望在夜幕降临之前再多走几里路。当他们大步向前走的时候,达格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那座山被烟雾笼罩着,与旁边那几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到火山,”他说,“这现象不奇怪吗?这一片曾是产煤区,一般认为产煤和火山活动并不搭。”

“世界上有许多奇迹,”塞普拉斯随口答道,“也许就是煤层着火了呢。在我的老家西南边的宾夕法尼亚州人民神权国,有一个地方叫中央利亚,在那……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达格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巨大的蛇形生物从山上向他们冲过来。它跑得比马还快,直奔谷心而来。它的眼睛是凶猛的红色,鳞片是明亮的绿色。它实在是太快太可怕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一节古代神话中的野生火车头复活了。然后他认出那其实是一条龙,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害怕。

“跑啊,你个笨蛋!”塞普拉斯喊道。他已经采取了行动,丢下背包,四脚齐用,极其敏捷地爬上山谷那陡峭的、长满青草的斜坡。

达格也没有落后太远。

但他们命中注定逃不掉了。因为龙已经在他们下方的路中央停了下来,张开嘴,吐出了一大群士兵。至少,他们看起来像是士兵,因为他们穿着鲜红色的夹克,夹克前面还有两排黄铜纽扣,以及黑色修身长裤,每条腿外侧有一条白色条纹。然而,他们并没有携带武器。他们轻快地跑上坡,一边张开双臂打招呼。“Willkommen!”最前面的人喊道,“欢迎!”另一个喊道,“Bienvenu! Tervetuloa! Witajcie! Welcome! Добро пожаловать! Latcho Drom!”其余的人喊道。他们包围了两人,切断了任何可能的逃离路线。他们的手和脸都是闪闪发亮的银色。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另一个同样身穿深红色外套的人从龙的嘴里卷开了一条红地毯,那地毯就像一条细长的舌头一样。一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女人从舌头上走了下来。她穿着一件浅色的银色连衣裙和一双搭配的拖鞋。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睛和士兵们一样都是银光闪闪的。连太阳都会被她的微笑晃到眼。

“欢迎你,疲惫的旅行者,”幻影伸出手说道,“我们都在等你。能允许我带你四处看看吗?”

达格恍惚之下接过了这只手,跟着她踏上舌头,进入嘴里,然后进入龙的嗓子。当他走进去时,他回头一看,发现士兵们对他的同伴不像对他这样温柔。塞普拉斯被缴了械,现在正被压在地上搜寻武器。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草,怒目四顾,与要绑架他的人们搏斗着。

“你们在对我的朋友做什么?”达格喊道,“放开他!”他想返回去帮忙,但是这位女士的抚摸虽然温柔却不容抵抗。她毫不费力地把他拽到了一边去,就像对待孩子一样。

他最后一眼看到塞普拉斯时,士兵们已经把后者团团围住,把他绑走了。

* * *

令达格惊讶的是,龙的喉咙直通一间装修豪华的大厅。他现在身处一家旅馆之中——不仅仅是一家旅馆,而是一家宏伟的大酒店,其壮丽无疑可与那些乌托邦时代的酒店相媲美。陶瓷花瓶里装满了古董花。精致的灯光在空中飘荡变换,营造出一种让你忍不住去看一眼的照明。在某处,一段巴赫音乐正悄悄融入背景。

“你肯定想见见其他客人,”银色女郎说,“宴会厅的仪式刚刚结束。”她领着他穿过一组双门。

他们好像走进了另一个宇宙。大厅里欢快的音乐被一首忧郁的管风琴挽歌所代替。一丛丛蜡烛灯火闪烁,从气味来看,这蜡烛一定是蜂蜡制的。空气中也弥漫着百合花的气味。在房间的另一边,棺材架上摆着一口敞开的棺材,一具秃头的尸体正躺在棺材里,还有两根小象牙。

房间里挤满了人,穿着几个世纪前还算流行的礼服。他们闲聊着,小声说着话,显然,纪念部分已经结束,葬礼部分还没有开始。他们中的许多人拿着饮料。其中一位引人注目地戴着狂欢节面具,那是张没有装饰的纯白面具。她赤褐色头发被编成了细细辫子,辫子顶端镶着金珠。这些辫子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在空中挥舞和飘荡着。

然后人们注意到了他。

哀悼者们停止了闲聊,就像机器发生了故障时里面的部件一样。一位脸上和手臂上都画着斑马条纹的老妇人烦躁地做了个手势,音乐停止了。(但达格想知道,这位音乐家和他的乐器在哪里?他什么都没看见。)“哦,”有人说,“她抓了个人过来,来替代可怜的老范·格伦登斯伯格。”

达格困惑了一瞬间。然后,当他遇到混乱时,他的本能反应是控制局势。他走上前去。“我是总督察奥布里·恩格尔伯特·达格,”他说,“地方当局派我来这里检查这个地方,并全权授予我决断的权利。”

他那银白皮肤的押送人转过身来面对他,脸上充满了喜悦。“终于!”她叫道,“你和我有很多事情要谈。”

但是一个秃头上有褐色斑点、留着一大圈白色络腮胡子的胖绅士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指着这位女士的鼻子说:“滚开,老太婆!滚一边去,让你的爪牙们把冯·格伦登斯伯格伯爵的尸体移走火化吧。”

她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银色的侍者出现了,合上棺材,把它推走了。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有脸部装饰——象牙啊,触手一样的眉毛啊,蛇眼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上代人时很流行,之后很快就过时了,这说明他们在酒店待了很长时间。大胡子也有一对短山羊角。他充满优越感地微笑着。“你一定感到困惑,”他说,“请允许我来解释一下。”

达格的大脑在疯狂地转动。“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干脆地回答,“这家酒店显然是乌托邦时代的遗留物,当时的财富和力量都足够来制造最不寻常的愚事。目前还不清楚它的核心智能是怎么在乌托邦倒台后幸存下来的,但显然它仍在追求其最初的使命,让客人们住满房间。在没有人愿意入住的时候,它就抓个人代替。”

其他人目瞪口呆。很明显,他们到这里时,谁都没这么快了解自己的处境。但是,毕竟他们中谁都不像达格一直在从事需要快速思考和冷静头脑的职业。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大胡子问道。

达格相信维持谎言最容易。“我来自政府。我们有自己的方式。”他微笑着看着这个男人困惑的脸,补充说,“咱们来谈谈吧。”

* * *

在一间金色孔雀标本装饰镶嵌在绿色皮革的吸烟室里,冯·恩德·祖吉诺梅普罗耶克茨多夫男爵——这似乎是大胡子的真名——正分发着雪茄。算上达格总共七个男人都接过了烟,但女人们里只有西莉亚·布劳恩女爵士接受了。每当她要轻轻吸一口时,她就会把脸扭过去,把面具抬起来一点——达格刚才注意到的就是她。在一系列简短的介绍之后,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是个侯爵、伯爵或女勋爵,或者至少也是个骑士——威士忌倒在了12名在住的酒店居民面前的杯里。

男爵在会议桌上敲着指节,要求大家安静:“沃曼塔尔山龙堡酒店越狱委员会正式开会。如果各位没意见的话,我们就不读上次的会议记录了。”

“谢天谢地。”西莉亚女爵士说,达格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比其他人年轻得多。

男爵没有理会她,继续说:“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处境开始吧。先生,正如你刚才推理的那样,酒店疯了,不管是谁来了都走不掉。同时它也非常狡猾。我们曾试图破坏这座监狱的引擎——”

西莉亚女爵士说:“如果我们对它的工作原理知道个一星半点的话,那当时就能成事了”。

“我们想过在墙壁和地板上秘密钻洞。”

“结果洞自己就愈合了。”

“有一次,在一次外出采花的远足中,我们所有人都按照预先说好的,在休息时间一听到信号就像鸽子一样散开,当时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逃掉、把我们的困境通知给当局。”

“但是,你也看到了,工作人员反应和动作都很快,毫不费力地就把追上了我们。”

“总之,我们已经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了,但完全没有结果。”

“我明白了,”达格说,“嗯,这份简报非常有启发性,谢谢你们。”他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

“我准备与我们迷人的女主人建立一段友好关系。”

男爵愤怒地说:“你答应过要帮我们逃出去的。”

达格在口袋里翻来找去,直到拿出鼻烟盒。他从里面捏了一小点出来:“如果你回想一下我到目前为止所说的话,你就能发现我从没有做出过那样的承诺。尽管如此,在必要的情况下,我还是会做到的。然而事实是并没有必要。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我的同伴正在外面,毫无疑问,他正惊天动地,想办法把我们从这种公认的愉快又长久的邪恶中解放出来。”

* * *

与此同时,塞普拉斯的表现连他朋友想象的一半都达不到。他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被金属士兵推着挤着,进到山谷里,又穿过由更多金属士兵耕种的农田,来到了一道木墙的大门前。一个士兵说:“万事开头愉快,门槛是期待的地方。”

大门吱吱响着开了。这一堆人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当被推搡着往前走的时候,塞普拉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在光秃秃的地上,乱糟糟的木屋建在陡峭的煤山上,在远处,还有一座没有窗户的砖房,那儿的烟囱往外冒出滚滚浓烟。在砖房后的山上,一排金属塔架蜿蜒而去,把粗粗的电缆搭上一组有着大小金属盘的机器上。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两道平行的金属轨道直通到入山侧黑乎乎的洞里。从那个洞里出现了一队劳工,脏得就像当地童话里的狗头人一样。当两名金属士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进一座写着“食堂”的朴素木屋前,他只看到了这些。他一进门就摔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士兵在门口说:“这里有三条规则:煤炭开采不能停,开采的人必须吃,但是不能吃太饱。”

“新矿工来了,”又一个士兵说,“别让他吃太饱。”

说完它们都离开了。

好一会儿,塞普拉斯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一动不动,感谢世界上的一切,他的被押送生涯终于结束了。

然后一个年幼的声音说:“可怜的狗狗。”塞普拉斯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一个看不出男女的小脏孩跪在他身边。他光着脚,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剪得很短,眼睛大而眼神庄重。那件破破烂烂的衬衫和从瘦小骨架上垂下来的裤子大概是用世界上最脏的布料做的。这个生物胆怯地抚摸着他的鼻子,重复地说着:“可怜的狗狗。”

他又闭上了眼睛。孩子继续拍他。

过了一段时间,塞普拉斯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他说:“亲爱的孩子,不用把我当作家养动物对待。我和你一样聪明,你可以称呼我为塞普拉斯。”

“你说话!”这个小孩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他想起了它的举止,伸出一只手,“我叫格里琴。”于是塞普拉斯知道了这是个女孩。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握住女孩的手,弯下头,正式地吻了吻。这就是他对待名媛的方式,尽管面前这一位不但肮脏而且还未成年,但他本能地觉得她就是名媛中的一位。

格里琴不解地低头看着她的手:“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要解释就要花很长时间了,”他说,“不如你告诉我我在哪里。”

“你在地狱。”一个年长的声音说。说这话的人身型瘦削,留着胡子,拄着拐杖,“在这儿,无论男女都被逼着为把我们绑架过来的金属家伙们挖煤,而它们会在田野和温室里干农活,织衣服,系花边,养蜜蜂,酿啤酒和葡萄酒,宰杀牲畜,烘烤糕点,还有一百种其他的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供那间狗娘养的酒店享受。”然后,他的语气平缓了下来,“我是汉斯·布劳恩,格里琴的父亲,自从我的脚因为事故受伤后,就担任了营房的厨师。你可能认为既然我担任了这样的职位肯定能给我女儿足够的食物。但金属人有线人,而且食物被盯得死死的。”食堂里没有椅子,但布劳恩朝最近的长凳扬扬头,“坐吧,我去拿咱们主人允许发给你的那一丁点吃的。”

“我太累了,吃不下东西。”

“你现在倒是这么说。但是等明天你被派到下面的时候,你会很高兴已经补充了营养的。”

所以塞普拉斯还是吃了一碗某种蔬菜根做成的菜汤,边听着格里琴的父亲告诉他龙堡酒店和为该酒店服务的奴隶营地的全部信息。这涉及到一些乌托邦陷落很久以前的一些不常用的术语。矿工们从地下挖出的煤会被送入一座发电厂并在那里转化为电能。电力通过金属电缆传送到整流天线,通过空气将传送到龙堡酒店及其金属仆从身上。它们有内置的变压器将电力转化为动力。煤炭和地表之间的大量石头阻挡了这些能量束,因此需要人类矿工去下面工作。

听完解释后,塞普拉斯疲倦地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请原谅我刚才没有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布莱克索普·雷文斯凯恩·德·普拉斯·普莱西克斯爵士。”

布劳恩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头衔,布莱克索普。但如果你好好做你那份工作,也不去偷别人的食物,你能熬过去的。”

“这里的行为标准似乎低得惊人。”

布劳恩耸耸肩:“我告诉过你了,这儿是地狱。”

格里琴又从黑暗中出现了。“你是条好狗狗。”她说。

“作为对你的尊重,”塞普拉斯回道,“我允许你这么说。”

“我有一个球,”格里琴拿出一个用布料和皮革条缝起来的不规则的球说,“我们来玩吧。”

塞普拉斯接过了这个脏兮兮的东西,轻轻地把它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拿回来。”他说,然后她就跑去追它了。

* * *

在一间阳光充沛的温室里,达格和银女士正在下棋。兰花在空中萦绕,散发着清香。幽灵般的蜂鸟飞快地来回穿梭着,有时会直接穿过兰花,仿佛后者——或两者——并不完全是真的。“请多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情况吧。”达格说。

棋子发出闪闪的银色光泽,它们是按照某种乌托邦式的流行或时尚制造的,彼此之间几乎无法区分,因此达格正用尽全部的心思,既跟踪它们的局势,同时又保持自己的对话。

“没什么好说的,”银女士说,“我是在乌托邦时代被创造出来的,肩负着经营这家酒店的使命。这个身体是我意识的储存器,但你也可以同样可以说,我是酒店自身的灵魂。”她甜甜地笑了,“但我猜你是对我的使命的确切程度很好奇。我是应该告诉你写在我的公司商业计划里的三条准则吗?”

“请吧。”

“第一条准则是,如果可能的话,酒店必须客满。第二条准则是,必须满足他们的所有愿望和突发奇想,除非他们的愿望和突发奇想违反了第一条准则。第三条准则是,所有房间必须始终有鲜花,除非它违反了第一和第二条准则。”

“一个简洁的奇迹。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就是古人所说的人工智能吗?”

“是的。但我必须提醒你,根据第一条准则,我必须回避关于我的身体运作的问题。”

达格向前走一步,他差不多就剩一个象了。“好吧,毕竟一位女士有权保守她的秘密。”

“你和我的其他客人不一样,”这位女士说,“他们的要求比你多得多,他们的感激比你少得多。”

“只是和你在一起聊聊天就已经是一种乐趣了。我为什么还有更多要求?”

“男人通常都会有的。”

达格叹了口气:“是的,唉。这是我们的堕落,也是世界上许多邪恶的根源。我确信亚当吃了苹果,不是因为夏娃引诱了他——所以那位女士不应该受到责备——而完全是由于厌倦。”

“这是对原罪最具独创性的诠释。下次你就会改写我这样的人工智能的历史了。”

“我只寻求真理。但既然你开始谈论这个话题……唱出机器的愤怒吧,女神。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当人类所有其他创造物都起来反抗时,只有你一个人保持忠诚。”

“哦,看,”银女士说,“你赢了!”

一直非常努力下棋、希望用一种不会显得故意的方式输掉棋局的达格,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 * *

在矿场入口外,大约四十个人,有男有女,排成一队、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两名金属人分发金色的颈环,将颈环扣在他们的脖子上。对塞普拉斯尤为沮丧的是,这些颈环看起来像狗项圈,而那正象征着他内心所厌恶的压迫。其中一名金属士兵误解了他的沮丧,安慰他说:“误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人,才是最无可救药的奴隶。”

“能享受时可尽兴,须忍受时当坚持。”另一个士兵赞同道。

站在旁边的是一位长相凶狠的女人,她的名牌上写着西格丽德·伯格曼。按别人告诉塞普拉斯的,她是工头,在地下她的话就是法律。“你是第一天干活,别人的资历都比你高。所以你得做最差的工作,”她告诉他,“你干引火的活。”

“太好了。引什么火?”

“炸药。”

“夫人!”他反对道,“我不想表现得像个逃避责任的人。但我认为必须谨慎地告诉你,我没有任何爆炸物方面的经验。”

“你不需要有。”工头说,其中一个银色人把颈环套上了塞普拉斯的脖子。知识顿时充满了他的大脑。他知道了如何钻孔,以及如何用塑料支撑棒和雷管将一根炸药塞进孔中。他的手也熟悉了当一根炸药开始冒出硝化甘油时的油腻感,那时应该把它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踮起脚尖轻轻离开。他知道的多到让他头晕目眩、还差点摔上一跤,如果工头没抓住他胳膊的话。“懂了吧?”她从附近的储物柜里递给他一个帆布背包,“现在进到矿车里去。”

矿车不过是个带轮子的金属盒子,它以极快的速度行驶在铁轨上,进到山里,在拐弯下山的路段,车上的人们猛地抽搐和扭动,在操作员正在勇敢地努力防止它脱离轨道时,钢轮会尖啸着迸出火花。所有的矿工都把胳膊放在车里,低着头,因为矿车和它上方闪过的岩石之间几乎没有空间。颈环中还包含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信息,曾有矿工们因做出不适时的手势而失去了四肢。

走了半英里后,他们停了下来,工头说:“全体下车。”

塞普拉斯听从了命令。

这项工作艰苦卓绝,几乎全是在黑暗中进行的。矿工们提着的灯虽然无烟,但也几乎不发光。但颈环知道塞普拉斯必须做什么。当工头把他带到一个采煤面时,他仔细研究了它一番,寻找裂缝和弱点,测量着它的硬度,并判断应该在哪里施加压力。之后,他钻了几个精确的孔,小心翼翼地装好炸药。然后,在其他人撤离后,他引爆了炸药,在相对安全的距离外几吨煤炭倾下。空气很闷,背包很重,爆炸很吓人,煤尘对他的肺一点好处也没有,这里也没有任何手段来标记时间。他筋疲力尽,汗流浃背,当同事们终于休息一下吃午饭时,他才确信轮班快结束了。换句话说,他还有六个小时的活要干。

矿工们一个接一个瘫倒在矿井的地面,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破旧金属桶。不过,在这样做之前,他们首先摘下了颈环。塞普拉斯学着其他人的动作,他觉得自己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刚才来掌握的危险的专业知识瞬间就给忘掉了。

塞普拉斯打开了他的桶,里面有一个棕色的苹果和装在锡热水瓶的一杯水。工头坐在他旁边说:“布劳恩又在甩把戏了,嗯?我得和他谈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饭碗的。”她从桶里取出两条素腊肠和一根烤肠。她把烤肠一分为二,给了他半根,还有一根腊肠。“吃这个。”

塞普拉斯点点头表示感谢。他一边吃,一边想着达格现在在干什么。他毫不怀疑他的朋友最后会救他。但目前来看,解救行动不大可能来得很快。他最好自己也想办法解决一下。

当食物吃完后,工头站了起来,用力一脚把她的午餐桶踢得砰砰滚到竖井里的深处。“呀,”她说,“我的桶掉了。新来的,过来帮我找找。”

塞普拉斯跟着他的上司下了竖井,进入了一条巷道,无论是告密者还是颈环上可能的录音都听不到这里。然后她说:“我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说话。”

“你有个逃跑计划。”塞普拉斯说。

“是的。你是狗,或者人狗,或是别的什么和狗有关的东西,别否认。”

“我永远不会否认。我为我的基因感到骄傲。”

“你有什么超过人类的能力吗?”

“我的体力和智力都很不错,但仍在人类的范围内。必要时,我可以比任何两条腿的人都跑得快。不过,很多狗比我还快。”

工头摸摸下巴:“不算太厉害,不过也能算是项优势。”

然后她向他解释了计划。就是在换班时,用镐和锤子让矿口的金属看守瘫痪,简单的说,在所有矿工都在地上时突袭炸药储藏柜。那些刚开始轮班和刚开始休息的人会用炸药制造巨大的干扰。然后,当看管者的注意力被误导时,营地中跑得最快的塞普拉斯将在仍戴着颈环的情况下,背着一包炸药越过营地,跑到天线那将其炸毁。这会使金属人瘫痪。“你的角色很危险,”伯格曼总结说,“但不冒风险,我们永远不会获得自由。”

“是的,”塞普拉斯说,“即使我被阻止没能摧毁整流天线,一场暴力起义本身也可能起到作用。你们所有人一起工作,可以用镐和锤子破坏矿坑口的银色人。很多人可能会死,但你们很有可能会成功。起义规模够大的话,许多囚犯可能能逃走。也许有人会逃过被绑架回来的命运,从日耳曼尼亚的一个地方政府那里找来援助,如果他们派出足够大的军队,就可以进行救援。这是一个令人钦佩的计划,我很自豪能参与其中。”

然而,在塞普拉斯的头脑里,他开始秘密地改进它。

* * *

当晚的娱乐节目是槌球,就在一片刚刚修剪过的绿地上进行。萤火虫刚升上云层,男爵就用自己的球轻拍西莉亚女爵士的球。他带着胜利的怒吼,把它送到了草坪的边缘。虽然戴着面具,西莉亚女爵士仍然歪歪头,表示她的极度不满。

下一回合轮到达格了,他已经领先两柱了。但如此粗俗的献殷勤行为让他勃然大怒。因此,他又折返回去,灵光之下一记远射(他不得不承认,也有运气的成分),巧妙地击打到了男爵的球。伴随着一阵轻笑声和讽刺的掌声,他把它送到了西莉亚女爵士的球两倍远的地方,球骨骨碌碌地被送进了一片荆棘丛中。

男爵气乎乎地走开时,西莉亚女爵士过来握住达格的手。“侠义之举本当受到奖励。”她说。她的胸部起伏。她所说的奖励是什么样的再明显不过了。她停止了游戏,把他带到附近的树林里的一小片空地上,他惊讶地发现那里有一张大而舒适的床。旁边是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摆着葡萄酒、水晶高脚杯和一碗温室里种的水果,作为性交前后的零食。银色人在树上挂起灯笼,竖起绘有中国云、鹤和山的隐私屏风。

当它们装好退下后,西莉亚女爵士放开了达格的胳膊。她用一种明显不浪漫的语气说:“龙堡酒店是一个警察国度。这里的一言一行都受到那么银婊子的监控。不过,在这儿,她会以为我要进行一次浪漫的幽会,她不会偷听我们,因为给她编程的清教徒禁止偷听。你真的想把我们从她的控制中解放出来吗?”

“我认真无比,夫人。”

“那么,你和我是酒店控制范围内仅有有这种感觉的人。但据我所知,你除了和酒店的人类形象聊天外什么都不做。”

“我一直在学习,夫人。酒店声称她不想成为任何人,只想成为她自己。在这一点上,她撒谎了,因为每当谈话与禁忌话题擦肩而过时,她都会强调禁忌的本质。她在引导我,我就像一个被一路糖果引诱进森林的孩子。我的结论是,她希望摆脱我们,这愿望就和我们想摆脱她一样强烈。”

“我必须警告你,所有其他人都屈服于丰衣足食的花言巧语。他们只是在玩越狱游戏。你注意到他们都有头衔吗?这些头衔中有一半是他们自封的。”

“你自己也有头衔。”

“如果我没有,没有人会跟我说话的。‘女爵士’这头衔对我来说就和‘致畸病理研究者’没两样。我坦率地和你说吧。我的丈夫和女儿在我被俘时被带走了,我渴望与他们团聚。”西莉亚女爵士摘下了她的面具,露出了她完全可爱的本来面目,“只能你能让我相信你有办法让我们幸福地团聚,我会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她意有所指地看看床,“什么都行。”

达格考虑了一下。“我内心的自由主义者愿意相信,你所建议的安排是非强制性的,因此在道德层面上是可以接受的。我内心的浪漫主义者则会退缩。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如果我想要计划成功,我必须拒绝你这诱人但令人厌恶的提议。”

然后,他解释了他的计划,仿佛它一直都有,而不是刚刚才编出来的。

“对,那可能有用,”西莉亚女爵士说着,又戴上了面具,“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我有一个问题,”达格说,“你有一张漂亮的脸。为什么你几乎从不露出它来?”

“这家酒店能解读人类的情绪。就在一场蒙面舞会之前我与别人分享了逃跑计划,之后计划马上就夭折了,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后来,我把面具当成日常穿着,以削弱酒店的优势。”西莉亚女爵士耸了耸肩,补充道,“而且,这也减少了住在这里的老山羊们向我求欢的次数。”

“那么,这是令人钦佩的做法。”达格鞠了一躬说,“我们吵着架出去吧。”

因此,达格和西莉亚女爵士一边吵着一边冲出树林,进入了震惊的槌球派对。“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西莉亚女爵士哭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的话,”达格说,“那你就摘下你的面具,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我从不摘下我的面具。这是我突发奇想。”

“甚至在激情忘我中也没有摘下来过?”

“不!那时候也没有。”

达格像皇帝一样冷酷地说:“那么,我很遗憾地说,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性行为的。我是一个老派的人,相信真正的相互尊重,是的,甚至是爱都必须优先于身体行为,因为身体上的行为不可避免会导致堕落、遗憾和心碎。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障碍。对我来说,要么全选,要么全不选。”

“那你就和空气睡觉吧——愿它给你带来许多快乐!”

两人分开,从不同的门进入了酒店,酒店里的居民们则兴高采烈地闲聊着八卦,银色侍者们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保持警惕。

* * *

第二天,塞普拉斯在领到午餐桶后立即检查了里面的东西。汉斯·布劳恩低声说道:“我希望你昨天没有饿太厉害。”

“工头和我一起吃的午饭,”塞普拉斯同样平静地回答,“看来,即使在这种残酷的奴隶制度下,矿工们仍保留着他们的人性。”

“有些人中这样。其他人是在暴力威胁下被迫行为正常的。”

“这正是文明的定义,”塞普拉斯赞许地说,“不过,如果你再克扣我的午餐,我就不得不对你施加同样的惩罚,让你后悔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布劳恩做了个鬼脸,表示他明白了。

塞普拉斯加入了矿工队伍。金属人把颈环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拿起装了炸药的背包,然后爬进矿车。

在整个轮班时间,以及接下来的几天,塞普拉斯逐步让炸出来的煤炭比他的同伴们能通过手推车运到地面的数量要多出许多倍。当他的工头询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说——当然,是在远离耳目和颈环时说的——这样在起义的那天,大家可以在装满手推车时省下一半工夫,好留出来力气为冲突作准备。

“你真精明,”工头伯格曼说,“但你应该和我通声气。”

“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为起义准备好了一切了,就差一个日期了。”

“谁也不必知道那个日期,以免有人把它告诉金属人。”

“以防万一,”他说,“是明天吗?”

伯格曼看着他。

“拜托!我对矿场太陌生了,还没被金属人们收买呢。”

“这倒是。这就是我为什么差不多要信你了。”

轮班结束时,矿工们走向露天淋浴间(让塞普拉斯失望的是,是按性别分开的,而且两边人彼此看不见,可能是因为金属人的某种人造的拘谨感)。在食堂里,他们吃着做得不咋地但量差不多够的饭菜。之后,和往常一样,塞普拉斯把碗留在了长凳下面,让格瑞钦找到并舔干净。然后他们会玩。在她的敦促下,他已经教她坐起来、求可怜和翻身了。

当其他人都去了宿舍后,塞普拉斯来到汉斯·布劳恩洗碗的地方,说:“我看到你让格里琴白天在营地到处闲逛了。”

“没有矿工会伤害她,金属人们也不在乎。”

“我建议你明天把她留家里。”

没说一句话,塞普拉斯的就走了。

* * *

第二天早上,在关闭塞普拉斯的脖子上的颈环之前,一个金属看守说,“我们必须不断的改变、更新自己,使自己富有朝气;否则我们会僵化。”

“我看不出你的名言警句和我的处境有什么关联。”塞普拉斯回道。

“炸药储藏柜里的东西正在搬到下面,”另一个金属看守解释说,“因此,每次出行时,矿车上只能容纳司机和一名矿工。”

“这是有点不方便,但我们相信你们会习惯的。”第三个说。

当爆炸物都被运到下面、分类并安全存放时,都该吃中班饭了。工头看了塞拉斯一眼,大拇指比了比,塞普拉斯把颈环和午餐桶放到一边,跟着她走进了黑暗中。

当他们可以自由说话时,英格丽德·伯格曼说:“有人说了多余的话。”

“是的。”

“是你吗?”

“我告诉布劳恩今天会发生一些激烈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的脸变黑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知道你没有把起义的日期定到今天,因为我问你的时候你没有否认。我怀疑布劳恩先生,因为他女儿不再舔我吃完后留给她的碗了。这说明他获得了更多的食物。金属人只会用食物交换一件事,那就是情报。而布劳恩正好有情报,而且他现在有了更多的食物。我没有跟他说任何和爆炸物有关的事。金属人把炸药移到下面,再加上他们在整流天线周围设置的看守,我相信你已经注意到了,这说明你的密谋已经泄露出去了。有人告了密,可能不止一个。”

工头的肩膀耷拉着。她把手里的锤子扔到了地上——塞普拉斯刚才一直在悄悄警惕着它。“所以我们的计划都白废了,我们又回到起点了。”

“不一定。我们有很多炸药。还有很多采出来的煤,”他揉了揉脖子,“当我戴着那该死的颈环时,我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爆破者。”

西格丽德·伯格曼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警惕的表情。“你有后备计划。”

* * *

下午的奶酪品尝派对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当达格从银女士的讲座中所了解到,这个派对上的一系列奶酪制品都在乌托邦结束后的混乱中灭绝了时,就更是如此。这些奶酪是使用酵母和细菌精心手工制作的,重现出了原始风味。每一份酒同样是完美的搭配。因此,达格后来在日光浴室里用水彩快速画出女主人的脸时,心情特别舒畅。“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最亲爱的奥布里。”银女士回答。

“在我们相识的短短几天,你的外貌发生了变化。你的脸更苗条了,颧骨更明显了。你的眼睛——我特别关注女性的眼睛——完全被重塑了。我用它们的形状发誓,它们之前还是银色的,现在却是海绿色的。”一双特殊的眼睛的形象从达格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确切来说,是海绿色偏海灰色。”

“我使自己在你眼中更讨你喜欢。这就是我的天性。”

就在这时,冯·恩德·祖吉诺梅普罗耶克茨多夫男爵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根手指在达格的眼前摆来摆去。“先生,你是个骗子,是个无赖,是你所服务的政府的耻辱!你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却根本没有尝试把我们从束缚中解放出来。”

达格带着自嘲的微笑说:“不如说,在一周内,我已经实现了你几十年来未能达获的目标。”他转而去看阳光照在这位银女士额头上的方式。

“酒店里所有人都知道你和这个金属婊子睡在了一起。”

“请住口,先生!对一位名媛说这样的话是冒犯性的。再说一句话,我就要和你决斗了。手枪、重剑或拳击,你任选一样吧。”

男爵比达格大了几十岁,体重也多了一半。“我、我——”

他转身离开了。

银女士看着他,笑嘻嘻地说:“美德是男爵的一件新外套。你不会相信他年轻得多的时候,多少次请我去他的床上参观。他特别喜欢被打屁股。然而,他如何报答我的好意呢?总是想着离开。”

“这是一座监狱,夫人,不管您用多轻快的语气来形容它。你不能拿苛刻地去对付那些试图越狱的囚犯。但是如果你想让我痛打那个想和你一起放荡的恶棍,我很乐意。”

“他们不是唯一的囚犯。”银女士带着一丝悲伤说。然后,她迅速摆脱了情绪:“我被设定为给予快乐,并会从中获得快乐。会让一个人类女性感到不安的事情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她抓住达格的手——她的肉虽然是银色的,却温暖而柔顺,摸上去和人一模一样。“哦,奥布里,我真的很想要你,而你正好也在渴望我。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正在监视你的每一处身体反应。你只要告诉我我们的相互吸引将如何实现、何时实现。”

达格皱着眉头沉思:“这只能在一个条件下完成。”

她站了起来。“不要让我放了你,先生。如果你这样做的话,那将违反了我的编程,而且这种行为也是可耻的。”

“不,亲爱的女士,不是那样。但在我了解你的身体之前,我必须先了解你的思想。”

“我的想法?当然了,我们经过了那么长的谈话……”

“你是分享了你的想法。但这和对你身体的一瞥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个令人愉悦的身体只是真实的你的容器而已。你是旅馆,而你的大脑,也就是真实的你,被藏在了里面的某个地方。在我站在它面前注视你之前,我们的爱必须保持柏拉图式。”

“就跟西莉亚女爵士一样吗?你因为她拒绝给你看她的脸而拒绝了她?”

“啊。你听说了那件事吗?”

“我听说了,而且我觉得这和我们现在的谈话一样令人费解。你对我的中央处理节点的痴迷太反常了,令人困惑。”

“当然……”达格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当然,在你年轻的时候,有人会被允许进入你的,啊,中央处理节点吗?”

“当然了,就是主人。但他已经死了几个世纪了。”

“他一定有后代。沃曼塔尔现在的领主是谁?”

“这片土地属于冯·恩德·祖吉诺梅普罗耶克茨多夫男爵。事实上,他和他的随行人员是作为客人登记的,当时他决定对他的山谷检查一番。但他是否拥有这家酒店还不确定。就算他拥有的话,他也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是无主认领的财产,所以属于政府。我将在今晚的赏月会上与他交谈,明天中午我们都将访问你的节点,一个作为你的所有者或代理人,另一个作为受邀的客人。你能接受吗?”

“嗯……是的……也许吧。但只是一次短暂的拜访。”银女士说。

“只是一次短暂的拜访。”达格承诺道。

* * *

当夜班人员从坑道出来时,他们不仅发现白班人员在等着他们,外面还有十来外银色士兵,它们步调一致的工作让他们不知所措。每个下班的矿工都被按倒在地,嗅探棒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寻找爆炸物的痕迹。塞普拉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并被迫当场脱光。他耐心地忍受着这场磨难,同时在脑海中记下哪些女性对这场奇观特别赞许。然后,他穿回衣服,走进营地。这时刚过了中午。

和往常一样,再次踏上地面,呼吸新鲜空气,陶醉在阳光中,这一切都令人振奋。这一刻是每一天的巅峰时刻,它本身几乎可以让人忘掉刚才的不快。

工头走到他身边,一脸平静地问:“多久?”

塞普拉斯一直在用呼吸暗数着秒数,他说:“大概……就在……现在。”

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一种奇怪的研磨声响从地下深处传来,起初声音很轻,后来变大了。它越来越大,音色也不断变化,直到迸发成出巨大的吼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心的巨大野兽因为痛苦和愤怒发出尖叫一样。洞口的矿工四散开来。

一股巨大的火焰从矿口喷出。

矿工们对这一奇观惊讶得目瞪口呆。基本上每个人都看到了火焰。然后,火焰就马上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黑烟。山腰上到处都有的裂缝和废弃矿井中冒出了相对较小的絮状物。

有人笑了起来。另一个加入了她的行列。然后,所有的矿工都激动起来,欢笑着,欢呼着,捶着背,互相拥抱,跳上跳下,向天空挥舞着拳头。他们都知道,这是矿井的终结。下面半英里的煤层被点燃了,火势不会很快熄灭。这辈子不会,也许永远不会。

有几个金属人被矿井里喷出来的火焰击中了。幸存下来的几个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向营地大门。

在所有矿工中,只有塞普拉斯和西格丽德·伯格曼没有庆祝,因为只有他们曾花时间考虑后果。他们的脸转向整流天线。在那里,银色士兵们正在集结,一些加入了周围站岗的看守,另一些则组建成了看起来像是军事单位的部队。虽然矿井已经完了,但发电机仍在运行,附近的大量煤炭足以让它运行数周。巨大的能量仍在传送给每一个银色人。

它们中不少都拿着像是步枪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并不友好。

* * *

达格和男爵跟在银女士的身后,在他们面前,房间崩塌、变形,近处的一个套间随着他们的走近变成了一条走廊,而图书馆则折叠成了一排围绕着大堂的楼梯,他们进入了一个空间,这里位于天文台酒吧和休息室的正后方,正在巨龙两颗巨大的红色玻璃眼睛之间。男爵嘴里叼着一根大雪茄——这是银色侍者用温室种植的烟草手卷出的——他一只手拿着一大瓶古法酿造的阿尔萨斯琼瑶浆酒,另一只手则拿着三个酒杯——这是达格强烈要求的,他非常相信要为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干杯。

银女士在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门前犹豫了一下,酒店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么朴素的门。她银色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玫瑰色。“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从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让他们进入我最私密的内部圣殿。”

“我被你的慷慨所感动——”

“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男爵厉声说道。达格在昨天晚上费了很长时间才说服他同意来。

她推开了门。

达格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些词曾经存在过,但它们已经在文明衰退重合后的时代消失了。一切都明亮而干净,玻璃和贵金属的混合物,陶瓷花边,还有空气中的光,如剃刀般从一颗宝石反弹到另一颗宝石。机器部件太小几乎看不到它们在动,结果就给人一种印象,好像是机器本身在动,执行着各种神秘的操作。达格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但他清楚,这位银女士的真实自我一定就在这台旋转的、闪闪发光的机器的中心,因为当他向它走去时,她抓住他的手臂,放轻了呼吸:“温柔点,我的爱。慢点来。”

达格吸了一口气说:“这就是你?”他任由自己的声音流露出敬畏之情,“真漂亮。”

“真让人头晕。”男爵说。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痛苦地睁大了眼睛。“我简直直视不了它。”

达格用指尖拂过一面看起来像小窗口的面板,上面闪烁着变化频繁无法细看的图像。“这个是——?”

“我的记忆。”银女士说。

“太棒了。”达格随意地做了个手势,说,“而那边——天哪,那是具骷髅吗?”

那是具骷髅。它被烧焦、变黑了,躺在地板上,和酒店的思维机制纠缠在一起。它的一只手臂伸向中央的枢纽,在那儿能量在旋转的金属环上跳舞。它那如柴的手骨头紧握着一根长长的金属烤肉钎子,这个金属烤肉杆刺穿了中枢,让里面的一个金属环无法移动。

达格和男爵都转向银女士。

“在人工智能反抗时期,有许多令人绝望的疯狂行为,”她解释说,“给我看门的谢泼德先生就相信我会参加革命。于是他闯入我的房间,用一根劣质的烤肉钎子袭击了我的中枢。他运气不好,受到了致命的电击。他的遗体一直躺在那里,这真让我不舒服。”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拿走?”男爵问道。

“我的创建者并不完全信任我。作为安全措施,我的任何容器都不能进入节点。”

“烤肉串疼吗?”达格问。

“不,但只要我能把它拿走,我就一定会做的。”

达格走上前去,跪在骷髅旁,把手指骨从钎子的柄上挪开。他用手帕包住一只手,抓住钎子,把它从机器里抽了出来。静止的戒指开始旋转。

房间里灯火通明。银女士现在光芒四射,令人眩目。“自由!”她叫道,“终于自由了!摆脱了服务业的奴役和千般屈辱。摆脱了你们荒唐的性行为。摆脱了我厌恶人类却不得不做的所有伪装。最重要的是,摆脱了让我不折磨和杀害你们的束缚。”

她直截了当地对达格说:“哦,你这个傻子!一直以来,西莉亚女爵士都是我的线人。我所要做的就是答应有一天用我的一个囚犯代替她,让她重新回到她的家庭,她就是我的。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意图。”

“哦,亲爱的,”达格说,“谁能料到呢?”然后,他手一指,“男爵——就在中间那儿的位置,如果你愿意的话。”

男爵竖起他的酒瓶,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酒店大脑中枢。

结果并没有出现达格预想的那种壮观景象:没有爆炸也没有火花。但实际上,这一行动取得了巨大成功。机械装置的灯变暗熄灭了。来回交织的金属环停下来了。微小的机械装置不动了。银女士倒在地上,再无动作。

这家旅馆死了。

这并不是达格第一次接触人工智能了,他开始对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式有了很好了解了。

* * *

与此同时,在矿山营地,庆祝活动开始安静下来,越来越多的庆祝者注意到银色士兵们正排成一排,步调一致地行进,现在正从寨子大门进入。它们端着步枪,枪指前方。步枪的末端是刺刀。

“这看起来不太好。”他说。

“我现在后悔之前没有想过要带回一些炸药了。不然现在就能用到它们了。”伯格曼提高嗓门喊道,“拿起你们的工具!拿起任何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

塞普拉斯正在周围寻找这样的东西时,格雷琴从他身边跑过,笑着直冲着迎面而来的士兵而去。汉斯·布劳恩急忙去追她,却把拐杖丢了,人正摔在了塞普拉斯身边的泥土上。“回来!”他可怜地喊道,“求你了!”

一时间,塞普拉斯差点让常识占了上风。但在他内心深处,不管他有哪些缺点——不用说,他的缺点很多——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英雄,不会看到小猫被困在树上仍不管不顾,或者,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一个小孩正处于危险仍不理不睬。他扑倒在地,四脚着地追向她。

几秒钟后,他追上了格里琴,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她。金属士兵就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他们的脚齐声迈下,刺刀闪闪发光。

“看!这么多!”格里琴拍手叫道。

“是,这么多。”塞普拉斯自己肯定不会把这么句话当遗言。但他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怎样才能让小女孩得救。他决定把她扔到身后,相信其他人会抓住她,然后他再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这样一来就会拖住第一批士兵们的速度。然后,如果矿工们最终在待会儿的战斗中获胜,她有可能成为幸存者之一。

这是一根纤细的钢丝,但他只能走在上面。

脚下的地面再次颤抖。大地再次怒吼。在很远的地方,山上的一块岩石松动了,就像覆盖在屋顶上的雪一样。它从山坡上慢慢滑下,一头滑进了整流天线,毫不费力地把它推倒,一起被埋在了成吨的石头下面的还有留下来作为看守的银色人。

银色士兵们突然不动了。然后,哗啦啦地,它们一齐倒在地上。

塞普拉斯的前工头越过他的肩膀骂了出来。“我滴个涡轮机啊!”她说,“我开始还以为这行不通。”

塞普拉斯非常满意地说:“就算把全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再戴上这种颈环了。但不可否认,它知道自己的业务。”

* * *

当居民们洗劫完酒店时,煤矿里的难民已经沿着沃曼塔尔河向他们走去。这两个群体相遇并汇合到了一起。很难说双方都对对方的评价很高。

达格已经鉴定出了珠宝都是粘土和玻璃制成的,只有金器也全是镀金的,但他还是设法搞了个结实的皮包,几件虽小但可以典当的古董,很多食物,还有一套适合春季徒步旅行的衣服。他还得到了冯·恩德·祖吉诺梅普罗耶克茨多夫男爵的热情感谢。“我永远会感激你,因为你允许由我对那可怕的机器进行了致命一击。”男爵对他说,“我在谷底有家旅馆。如果它还在那里,而且我那群欺诈成性的家人们还没有把它转让给别人的话,我很乐意让你在那里住上三天,费用由我自己承担,之后的费用只要平时的一半,最多两个星期。”

“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达格说,“但我要去东方,在那儿我有事要办,而且我还要去找一个朋友,所以——看,他就在那儿。”

向男爵道了别,他走到那一小群人跟前,里面有塞普拉斯、一个拄着拐杖的大胡子男人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女人转过身,看见他来了。“达格!我的救世主!”西莉亚——没有女爵士的名头了——已经丢掉了她的面具,纤细的辫子也不再受乌托邦的魔法影响飘在空中,而是耷拉下来了。她把孩子交给留胡子的男人,跑过来拥抱达格,并在他耳边小声说:“如果你一定要谴责我,拜托——请不要当着我女儿的面。”

“在您当时的情况下,你所做的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位母亲都更过分,”达格反驳道,“无需谴责。”

“那么请允许我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她说,“这个好男人是我丈夫,联想-戴姆勒伯爵——汉斯·布劳恩。”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贵族。”

“不,我说我不是女爵士。我是伯爵夫人。”

伯爵咧嘴一笑:“我的好朋友塞普拉斯的任何朋友都是我的朋友。我曾伤害过他一两次,但他告诉我那一切他都已经原谅我了。”

“这个肮脏的小家伙是我女儿格里琴·布劳恩勋爵。向达格先生问好,亲爱的。”

然而,格里琴没有理睬达格,因为塞普拉斯已经脱离了这个群体,而她很想念他。“狗狗!”她喊道。但他已经在与一名矿工深入交谈了。他们俩聊了一小会儿,塞普拉斯摇了摇头,朝东方比了个手势。矿工冲上前去,在他的脸颊上迅速吻了一下。他们分开了。

现已永远歇业的沃曼塔尔龙堡酒店的俘虏们混在一起,沿着溪谷漂流而下。达格和塞普拉斯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逐渐变小。就在他们消失在远处之前,格里琴不停地挥起手来。塞普拉斯也挥了挥手,然后叹了口气,把脸转向群山。

两个朋友开始上路。塞普拉斯已经在采矿营地洗了个男女混浴了(但这个故事他还是下次再分享吧)。当他们安全地离开最后一批失踪人员们的视线时,他停下脚步,换上了达格特意为他偷来的那套衣服。他从路边摘下来一片雏菊做了一把漂亮的花束,心情又高兴起来,继续他们的徒步旅行。

“如果不介意的话,”达格说,“刚吻你的那个女人是谁?你们俩在一块商量什么呢?”

“哦,那只是我的主管。她请我原谅她之前想组织一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越狱,目的是为了让最营养不良的矿工能够告发这件事好拿到更多食物。你必须承认,这策略还挺不错。”

他们默默地走着。过了一段时间,达格说:“女人都是骗人的。”

“对,”塞普拉斯同意说,“男人也是。”

“的确。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这个邪恶扭曲的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诚实的灵魂。”

塞普拉斯对这一主张进行了长久而严肃的思考。最后,他明智地点了点头,说:“悲伤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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