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怪诞故事》1990年秋季
在詹姆斯·迪基的小说《解救》中,有一个场景,一个住在远处的乡下人在修理汽车时用工具猛击到他的手。一个正在找人开车下河的城里人问这个叫格里纳的家伙,问他是否受伤了。格里纳看着他血淋淋的手,喃喃自语道:“不,倒没我想象的那么糟。”
这是我重读《玻璃地板》后的感受,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获得报酬的故事。《怪诞故事》的编辑达雷尔·施韦策和我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改改它,但我觉得那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我一直没动过它,除了变化两三个单词和增加一个段落分隔符(这可能是一个排版错误)。如果我真的改了,它将变成一个全新的故事。
按我记得,《玻璃地板》写于1967年夏,当时离我二十岁生日还有两个月。大约两年来,我一直试图把一个故事卖给罗伯特·A.W.朗德斯,他为《健康知识》编辑了两本恐怖/奇幻杂志(《恐怖杂志》和《惊悚神秘故事》),还有一本更受欢迎的文摘《性学》。他友好地拒了几篇稿(其中一篇比《玻璃地板》稍好一些,最后以《老虎之夜》的标题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然后在我终于投稿了这个故事时接受了它。第一张支票是35美元。在那以后,我兑现了很多更大金额的现金,但没有一个比它更让我满意;终于有人为我在脑子里构思的东西付我真金白银了!
故事的前几页写得很笨拙,很糟糕——这显然是一个未定形的讲故事头脑产出的——但最后一页的效果比我记得的要好;沃顿先生在东屋发现了正在等着他的东西,那一幕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这至少给了我一部分缘由,让我在这么多年后还允许重印这部几乎不起眼的作品。而且,我至少在(哪怕是象征性的)努力去创造不仅仅是剪纸娃娃的角色;沃顿和雷纳德是对手,但都不算是“好人”或“坏人”。在最近的一部名为《图书馆警察》的作品中,我也看到了《玻璃地板》的奇怪回响。这部新作是篇短篇小说,收入了将在今年秋天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午夜四点》里。读过它后,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这么长时间之后,能看到同样的图像再次出现,这真是令人着迷。
大多数情况下,我重新出版这故事,是为了向那些现在的年轻作家们发出一个信息,那些作家们正在正在努力出版,并一路收集《F&SF午夜涂鸦》,当然还有《怪诞故事》(这是所有这些杂志的祖师爷)等杂志的拒稿信。信息很简单:你可以学习,你可以变得更好,你可以出版。
如果那小小的火花在那里,也许迟早有人会看到它在黑暗中微微闪烁。而且,如果你抚摸火种中的火花,它真的会变成一团熊熊烈火。这就发生在了我身上,从这个故事开始。
我还记得我是怎么想出这个故事的,它和现在的想法一样——来得随随便便,不声不响。我去看一个朋友,走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时,我开始无缘无故地想知道站在一个地板是镜子的房间里会是什么感觉。这幅图像非常有趣,以至于我必须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写它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当然,结果并没有我希望的那样清楚;我希望能完成的事情和我实际能做到的事情之间还有差距。不过,从它身上我还是得到了两件有价值的东西:一篇历经五年拒稿后终于卖出去的故事,以及一点经验。这个故事就在这里,而且正如迪克的小说中格里纳说的那样,倒没我想象的那么糟。。
——斯蒂芬·金
沃顿手里拿着帽子,慢慢走上宽阔的台阶,他伸长脖子,以便更好地看到他妹妹的丧命之在,这头维多利亚时代的怪兽。他想,这根本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座陵墓——一座巨大的、绵延的陵墓。它似乎是从山顶上长出来的,像一个巨大的变态毒蕈,全是三角伞和山墙,还有突起的、布满空窗的圆顶。屋顶上铺着摇摇晃晃的瓦片,足足倾斜了八十度,上面有一个黄铜风向标,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形象。小男孩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沃顿也很高兴这样自己看不见它们了。
然后他踏上了门廊,整个房子都与他格格不入。他拧了拧老式的铃铛,听着它在昏暗的凹槽里空洞地回响。门上有一盏玫瑰色的扇形灯,沃顿勉强认出了玻璃上刻着的日期——1770年。说这是陵墓还真没说错,他想。
门突然打开了。“你好,先生?”管家盯着他。她老了,老得可怕。她的脸像软软的面团一样挂在头骨上,她的手扣在门上的锁链上方,因为患了关节炎的缘故扭曲得很奇怪。
沃顿说:“我是来看安东尼·雷纳德的。”他看着她穿的那件不成样子的黑色连衣裙,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闻到那皱巴巴的丝绸所散发出的腐烂甜味。
“雷纳德先生不见任何人。他在哀悼。”
“他会见到我的,”沃顿说,“我是查尔斯·沃顿,珍妮的哥哥。”
“哦。”她的眼睛瞪大了一点,松弛的嘴角空荡荡的牙龈上扫过。“等一下。”她消失了,任由门半开着。
沃顿凝视着昏暗的桃花心木阴影,辨认出高背椅、马毛装饰的沙发、狭长的书架、卷曲的华丽雕花墙板。
珍妮,他想。珍妮,珍妮,珍妮。你怎么能住在这里?你到底怎么受得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浮现,肩膀倾斜,头向前伸,眼睛深陷,充满了哀伤。
安东尼·雷纳德伸手解开了门链。“请进,沃顿先生。”他沉重地说。
沃顿走进房子的阴暗之中,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个娶了他妹妹的男人。他的眼窝下面有眼圈,看起来又蓝又青。他穿的西装皱巴巴的,软绵绵地挂在身上,好像他瘦了不少。他看起来很累,沃顿想,又累又老。
“我妹妹已经下葬了吗?”沃顿问道。
“是的。”他缓缓关上门,把沃顿囚禁在腐烂的黑暗中。“我最难过的是,先生。沃顿。我非常爱你妹妹。”他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对不起。”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然后突然猛地闭上了嘴。当他再次张嘴时,很明显他已经刚要说出口的话已经过去了。“你愿意坐下来吗?我肯定你有问题要问。”
“我有。”不知怎的,这一步骤比他预想的要来得快得多。
雷纳德叹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他往前带路深入客厅,指着椅子做了个手势。沃顿深深陷了进去,它似乎吞噬了他而非支撑着他。雷纳德坐在壁炉旁边,摸出香烟来。他一言不发地把它们递给沃顿,但他摇了摇头。
等到雷纳德点燃香烟,他问:“她是怎么死的?你的信里没说太多。”
雷纳德把火柴吹熄,扔进壁炉。它落在一只漆黑的铁制柴架上,柴架被做成了滴水嘴兽的形状,它那蟾蜍的眼睛盯着沃顿。
“她摔倒了,”他说,“她当时在另一个房间里,沿着屋檐往上掸灰尘。我们正打算喷漆,她说在我们开始之前必须把它掸干净。她在梯子上面。梯子滑倒了。她的脖子断了。”他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咔嗒声。
“她马上就死了?”
“是的。”他低下头,把手放在额头上,“我很伤心。”
滴水嘴兽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压低了乌黑的脑袋。它的嘴向上扭曲,露出一种奇怪的、愉快的笑容,它的眼睛似乎因为某个它自己才听懂的笑话转向了内侧。沃顿努力地把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我想看看意外在哪里发生的。”
雷纳德掐灭了才燃了一半的烟。“恐怕不行。”
“恐怕我必须这么做,”沃顿冷冷地说,“毕竟,她是我的……”
“不是这个意思,”雷纳德说,“房间已经被封上了。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干了。”
“如果只是从门上撬开几块木板……”
“你不明白。房间外面已经抹了灰了。那里只有一堵墙,别的什么都没有。”
沃顿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无情地拉回到了柴架身上。该死的,它在笑什么?
“我忍不住。我想看看房间。”
雷纳德突然站了起来,高耸在他身上。“不可能。”
沃顿也站了起来。“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藏在了里面。”他平静地说。
“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沃顿有点发呆地摇了摇头。他在暗示什么?也许安东尼·雷纳德在这个独立战争时期的老房子里谋杀了他的妹妹?可能这里有比阴暗角落和丑柴架子更邪恶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在暗示什么,”他慢条斯理地说,“除了珍妮这么匆忙就被埋了下去,你现在表现得很奇怪。”
一时间,愤怒变得更加强烈,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了绝望和无声的悲伤。“留我一个人待会儿,”他喃喃自语道,“请留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沃顿先生。”
“我不能。我必须知道……”
年迈的管家出现了,她的脸从大厅的阴暗里的浮现出来。“晚餐准备好了,雷纳德先生。”
“谢谢你,路易丝,但我不饿。也许沃顿先生……?”沃顿摇了摇头。
“那好吧。也许我们稍后会吃点儿。”
“那好吧,先生。”她转身要走。“露易丝?”“是的,先生?”
“过来一下。
路易丝慢慢地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她松散的舌头湿漉漉地在嘴唇上滑过片刻,然后收了回去。“先生?”
“沃顿先生似乎对他妹妹的死有一些疑问。你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吗?”
“是的,先生。”她的眼睛闪烁着敏捷的光芒,“她在打扫,是的。打扫东屋。她在热切地刷墙。雷纳德先生在这儿,我想他不太感兴趣,因为……”
“说重点,露易丝。”雷纳德不耐烦地说。
“不,”沃顿说,“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路易丝疑惑地在他们间看来看去。
“你说吧,”雷纳德疲惫地说,“如果不在这里告诉他,他也会在村里听说的。”
“是的,先生。”当她准备讲述这个珍贵的故事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闪,她嘴角松弛的肉撅起的样子。“雷纳德先生不喜欢任何人进入东屋。他说这很危险。”
“危险?”
“地板,”她说,“玻璃地板。它是面镜子。整个地板都是镜子。”
沃顿转向雷纳德,感觉血都涌上了脸上。“你是说你让她在一个有玻璃地板的房间里爬梯子?”
“梯子有防滑橡胶,”雷纳德说,“不是因为……”“你这个该死的傻瓜,“沃顿小声说道,“你这个该、死的傻瓜。”
“我告诉你不是因为那个!”雷纳德突然喊道,“我爱你妹妹!没有人比我对她的死更难过了!但我警告过她!天知道我警告过她那个地板!”
沃顿隐约意识到露易丝正贪婪地盯着他们,她像松鼠囤积坚果一样在囤积流言蜚语。“让她出去。”他粗声粗气地说。
“好的,”雷纳德说,“去吃晚饭吧。”
“好的,先生。”露易丝不情愿地走向大厅,阴影吞噬了她。
“现在,”沃顿平静地说,“在我看来,你有一些事情要解释,雷纳德。这整件事在我看来很奇怪。难道没有进行过调查吗?”
“没有。”雷纳德说。他突然瘫回到椅子上,脑袋空空地看着拱形天花板的黑暗。“他们知道这儿的东屋。”
“到底知道那儿的什么?”沃顿紧紧地问。
“东屋运气不好。”雷纳德说,“有些人甚至会说它受了诅咒。“”
“现在听着,”沃顿说道,他的坏脾气和无处释放的悲伤就像茶壶里的蒸汽一样,“我不会被敷衍过去的,雷纳德。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更加坚定地想去看看那个房间。现在要不你同意我去,要不我就会去那个村子……”
“求你了。”这个词的平静绝望中的某些东西让沃顿抬起头来。雷纳德第一次直视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忧心、憔悴的眼睛。“求你了,沃顿先生。相信我的话吧,你妹妹是自然去世,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死!”他的声音变成了哀号,“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死!”
沃顿感到一阵悄悄的寒意笼罩着他。他的目光从咧嘴笑的壁炉滴水嘴兽跳到浑身蒙尘、眼睛空洞的西塞罗半身像,再到角落里奇怪的壁雕。他心里传来一个声音:离开这儿。一千只有生命却麻木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声音再次发出……“离开这儿。”
只是这次发声的是雷纳德。
“离开这里,”他重复道,“你的妹妹已经安息。我向你保证……”
“你在说什么该死的话!”沃顿严厉地说,“我要去找警长,雷纳德。如果警长不帮我,我就去找县里的警察局长。如果警察局长不帮我……”
“好吧。”这句话就像遥远的教堂墓地里的钟声。
“你来吧。”
雷纳德带路走进大厅,穿过厨房,空荡荡的餐厅里,枝形吊灯捕捉反射着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他们穿过餐具室,朝向被灰涂得一丝不漏的走廊尽头。
就是这里,他想,突然,他感觉肚子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里面爬行。
“我……”他不由自主地说。
“什么?”雷纳德问道,他眼中闪烁着希冀。
“没什么。”
他们停在了大厅的尽头,停在了暮色中。看起来没有电灯。沃顿可以看到雷纳德用来封闭房间的泥灰抹子仍然湿漉漉地放在地板上,爱伦·坡《黑猫》的残言片语在他的脑海中胡乱响着:
“原来我把这怪物砌进墓墙里去了……”
雷纳德摆着黑把泥铲递给他。“你要非干不可就去吧,沃顿。我不会参与。我不管了。”
沃顿满怀疑虑地看着他走回大厅。他的手在泥铲柄上松开又合上。小男孩形状的风向标、滴水嘴兽样式的柴架、女佣那干瘪的的脸似乎在他面前混在一起,都咧嘴嘲笑着他无法理解的地方。离开这里……
他突然恶狠狠地咒骂一声,猛敲起墙壁来,泥灰抹子直劈进还没硬的新灰,刮过东屋的门。他挖灰挖开到能够到门把手。他扭了一下,然后使劲猛拉,太阳穴里的静脉都要被憋出来了。
灰出现了小缝,分裂开来,最后碎掉了。门沉重地打开,灰块像死皮一样脱落。
沃顿凝视着闪闪发光的水银池。
似乎在黑暗中它也闪烁着自己的光芒,空灵而梦幻。沃顿走进来时,还想着自己会不会沉入温暖柔顺的液体中。
但地板很结实。
他自己的影子倒悬在他身下,和他只有双脚接触,好像头朝下站在空气之中。他一看就头晕。
慢慢地,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梯子仍在那里,伸向镜子那似乎发着光的深处。他看到房间很高。高到摔下来就——他畏缩了一下——就摔死的程度。
它周围都是空书柜,所有的书柜似乎都在失衡的临界点上靠在他身上。他们增加了房间奇怪的扭曲效果。
他走到梯子边,盯着梯脚。雷纳德说的一样,它们是橡胶的,看起来足够结实。但如果梯子没有滑倒,珍妮是怎么摔倒的?
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又盯着地板里看了。不,他纠正了自己。不要盯着地板里看。要看向镜子;看进镜子……
他根本没有如他所想站在地板上。他正站一模一样的天花板和地板中间的空气之中,他现在没掉下去只因为他愚蠢地以为自己还踩在地板上。这太蠢了,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因为地板就在下面……
“振作起来!”他突然对自己大喊道。他在地板上,那只不过是天花板无害的倒影。只有当我头朝下倒立时,它才是地板,但我没有倒立;另一个我才是倒立的那个……
他开始感到眩晕,喉咙突然升起一阵恶心。他试图把目光从镜子里闪闪发光的水银深处挪开,但他做不到。
门……门在哪里?他突然非常想出去。
沃顿笨拙地转过身,但他脚下只有疯狂倾斜的书架、突起的梯子和可怕的深坑。
“雷纳德!”他尖叫起来,“我摔倒了!”
雷纳德跑了过来,心头的担忧已成定局。完了;又发生了。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凝视着里头那个连体人一样的东西,两颗一模一样的脑袋在这间没有地板、只有两个屋顶的房间的中央相互瞪着眼看着彼此。
“路易丝,”他扯着病痛干燥的嗓子叫道,像只青蛙。
“把杆子拿过来。”
路易丝拖着脚步从黑暗中走出,把一端有钩子的杆子递给了雷纳德。他把它滑了过去,穿过闪闪发光的水银池塘,够到了趴在玻璃上的尸体。他慢慢地把它拖向门口,当他够得着它时,他把它拉了出来。他凝视着这张扭曲的脸,轻轻地合上了上面那双死盯着的眼睛。
“我要泥灰。”他平静地说。
“是的,先生。”
她转向离开了,雷纳德阴沉地盯着房间。再一次地,他在想那里是否真的有一面镜子。在房间里,地板和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小滩血迹,似乎在中央汇合,血迹静静地悬在那里,人们可以永远等着它滴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