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鲁迦斯基兄弟《火星之夜》

火星车下的沙子突然下沉时,彼得·阿列克谢维奇·诺瓦格立即就冲后面的曼德尔叫了一声:“跳!”火星车开始摇晃起来,激起无数的沙子和尘土,头朝下栽了进去。诺瓦格关上电源,从车里一个滚儿出来了。他四肢着地,想都没想就跑了起来,后面的沙子一个劲往下陷,诺瓦格直到结实的土地上,这才盘起腿,坐了下来。

他看看曼德尔,后者正跪在流沙坑的对面边上,笼罩在火星车尾后的水汽里,火星车正头朝下栽在沙坑里。理论上,“蜥蜴”型火星车不应该会这样。不论什么情况,在这,火星。“蜥蜴”型火星车轻巧快速,有五个座和一个敞蓬,车架下还有个四条履带。可现在它只能在黑乎乎的沙坑里抖动着,沙坑里深深的水正闪耀着。水上蒸汽在乱飞。

“地洞,”诺瓦格闷声说道,“咱们不走运,可惜了……”

曼德尔把头转向诺瓦格,氧气罩一直遮盖到了眼睛。

“对,是不走运。”他说。

没有一丝风。地洞里的一股蒸汽垂直飘入了紫黑色的、缀满大颗星星的天空。西方稍低的地方太阳还在挂着——沙丘上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圆盘。从沙丘到红山谷之间拉着条黑色的阴影。相当安静,只能听见沙子刷刷露进地洞里的声音。

“喏,算了,”曼德尔说着站了起来,“下面我们干什么?当然,要把它拽出来是不可能了。”他朝大洞点点头,“要不,试试?”

诺瓦格摇了摇头。

“不用,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他说,“我们拉不上它来。”

一声长长的咕隆声响了起来,黑色的水面上时不时露出一串泡泡,泡泡随即爆裂。

“好吧,也许真拉不上来。”曼德尔说,“那就该赶路了,彼得·阿列克谢维奇——区区三十公里而已。五个钟头就能赶到。”

诺瓦格看看黑色的水面,已经开始出现细小的冰纹了。曼德尔看看表:

“十八点二十了。我们到那儿得半夜了。”

“半夜,”诺瓦格怀疑地说,“半夜就半夜吧。”

“还剩三十公里,”他想,“里面有二十公里是夜路。当然,我们有夜视镜,可事情同样糟糕。发生这种事真倒霉……在火星车时还是白天。也许,应该回基地拿另一辆车?到基地去是四十公里,那里的火星车各不相同,而我们只有在明天早上到达种植园了,到时已经晚了。这事真是不幸!”

“没什么,彼德·阿列克谢维奇,”曼德尔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就在皮袄的下面,一对手枪待在枪套中,“咱们走吧。”

“仪器在哪?”诺瓦格问。

曼德尔朝四周看了一下。

“我刚把它们扔了,”他说,“嘿,在这儿。”

他走了几步,捡起了个不大的手提包。

“在这儿,”他重复着,用大衣的袖子擦了擦手提包上的沙子,“咱们走?”

“咱们走。”诺瓦格说。

他们出发了。

两人穿过了谷地,登上一块沙丘又下去。路走得轻轻松松,即使是五十普特(约八十二千克——译者注)的诺瓦格也如此,而他正携带穿着氧气罩、供暖系统、皮衣和铅底鞋,这些全部加到一起有上四十千克。又小又瘦的曼德拉走着路,就像在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地抓着手提包。沙子又密又硬,在上面几乎留不下脚印来。

“我有点怕见到伊万年科,因为了火星车的事。”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之后,诺瓦格突然说道。

“这关你什么事?”曼德拉说,“你能从哪知道地洞的事?还有,毕竟我们发现了水。”


我们是发现了水 ,”诺瓦格说,“可火星车也进去了。你知道伊万年科能说出什么话来:‘水的事先谢谢了,不过甭想让我放心地把机器给你们了。’”

曼德拉笑了:

“没关系,够了。把那台火星车拉出来也不算太难……看看,这家伙真漂亮!”

在不远的沙丘丘峰上面,一个吓人的三角脑袋转了过来,那是条拟态蜥——一种两米长的沙蜥,火红的皮肤与沙子是一个颜色。曼德拉朝它扔了块石头,不过没有投中。沙蜥坐了下来,身子舒展开来,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一样。

“漂亮,傲慢,淡定得很。”曼德拉说。

“伊琳娜说过,它们在种植园上有很多,”诺瓦格说,“她把它们都养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沙丘到头了。他们现在正走在平坦的盐碱地上。沉重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响亮地敲打着结冰的沙子上面。白色的晚霞之中,太阳烤成了一个个盐摊;盐摊旁边,是满带长刺的黄色仙人球。平原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的植物,没有根,没有叶子,也没有枝干。

“可怜的斯拉温,”曼德拉说,“他肯定担心死了。”

“我也一样很担心。”诺瓦格嘟囔道。

“喏,你和我都是医生。”曼德拉说。

“可是是什么医生?你是外科医生,我是内科。我这辈子只接生过一次,那还是十年前,在‘天使长’号上最好的诊室里,后面跟着个教授……”

“没问题,”曼德拉说,“我接生过几次。别紧张,一切都会好的。”

一株仙人球倒了下来,落到了曼德拉脚下,曼德拉一脚把它踢到一边。仙人球在空中画出一道悠长的弧线,落到了地上,顺便把刺给折断了。

“一打,球就慢慢滚走了。”曼德拉说,“有件事我一直在担心:孩子在失重情况下怎么能成长起来?”

“我从不为这个担心,”诺瓦格粗声粗气地说,“我已经和伊万年科谈过了。该装备离心重力器了。”

曼德拉想了一下。

“这倒是个主意。”他说。

他们绕过最后一块盐碱地时,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哨声,一个离诺瓦格有上十步远的仙人球飞上了天,后面拖着一串潮湿的气流,飞过两名医生之间,栽进了盐碱地的中央。

“啊哈!”诺瓦格叫了一声。

曼德拉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诺瓦格带着哭腔说,“每次都是,我一过盐碱地,就有什么玩意儿……”

他跑向最近的仙人球,笨拙地打起自己的腿。仙人球的刺紧紧挂住了他的皮袄下摆。

“见鬼!”诺瓦格喊起来,然后困难地先脱下了皮袄,又脱下了手套。

仙人球倒在了沙子上。它现在变得和平时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吞噬着压缩着稀薄的火星空气,之后一口气吐了出去,就像火箭一样呼啸着飞到了十到十五米远的地方。。

曼德拉突然停住,看看太阳,又看看表。

“十九点三十五分,”他说,“太阳半小时后下山。”

“你说什么,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诺瓦格问。

他也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曼德拉。

“羊羔的叫声会引来老虎的,”曼德拉说,“太阳落山后别大声讲话。”

诺瓦格环视四周。太阳已经很低了。平原上的盐碱地渐渐失去了光泽。沙丘变暗。东边的天色像中国墨一样黑。

“好的,”诺瓦格说着,环顾四周,“咱们也没必要大声讲话。我听说,那东西的听力很好。”

曼德拉动了动结了霜的眼睫毛,弯腰从枪套里把暖和的手枪拔了出来。他把枪栓打开放到了右靴筒里。诺瓦格也拿出枪,放到了左靴筒中。

“你用左手开枪?”曼德拉问。

“对。”诺瓦格回答。

“那真不错。”曼德拉说。

“没错,别人也这么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但谁都没办法辨识出对方在面罩和呼吸器下面的脸。

“走啦。”曼德拉说道。

“走吧,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咱们一个接一个地走。”

“行,”曼德拉笑着点点头,“唔,那我先。”

他们走得更远了些:曼德拉左手拿着提包走在前面,五步之后是诺瓦格。“天黑得还真快,”诺瓦格想,“还有二十五公里。好吧,也许不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里走上二十五公里……每一分钟那东西都可能袭击我们。比如说,就在那个沙丘后面,或者,更远一些。”诺瓦格缩了缩。“应该在早上出发,可谁能想到,路上竟然会有地洞呢?倒霉到了极点。要是在早上出发就好了。甚至应该在昨天,坐在越野车上,给种植园带去襁褓和仪器。不过,昨天曼德拉正在做手术。天越来越暗。马克大概是正在生气着,一回回地跑到高塔上观望,观望企盼已久的医生们来了没有。而企盼已久的医生呢,还在晚上的沙漠里拖着步子行进。伊琳娜正安慰他,不过当然,她自己也是担心不已。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火星上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火星人……她是个好人,又沉稳。非常好的女人!不过我没能去他们那接生孩子。没关系,不会有事的。我们又不会耽搁太久……”

诺瓦格一直在看右边,看着右边银色的沙丘。曼德拉也看着右边。结果他们没有一下子就发现考察员们。考察员也是两个人,他们出现在了左边。

“嗨,朋友们!”高的那个叫了一声。

另一个矮点的,甚至是说是“方”点的,肩膀顶着卡宾枪,挥舞着手。

“嗨,”诺瓦格轻快地说,“这不是奥潘纳先科和加拿大人摩根吗。嗨,同志们!”他高兴地喊道。

“真巧啊!”高个儿汉弗莱·摩根说,“晚上好,医生。”

“晚上好,同志们。”奥潘纳先科嗡嗡地说,“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诺瓦格来得及回答之前,摩根突然说:

“谢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然后又冲曼德拉挥舞起长长的手来。

“什么?”曼德拉不解地问,“算了。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

“哦没有,他还在基地里,”摩根说,“不过他现在过得也很好。”

“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是什么意思,汉弗莱?”曼德拉有些晕,问道。

奥潘纳先科一把扯过摩根的呼吸器,把嘴贴在了上面,然后大声叫了起来:

“话完全不对路,汉弗莱!你输了!”

然后他向医生们解释说,就在之前加拿大人的耳机部件出了问题,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不过,没有‘声学技术’的帮助,在火星大气层以内里他照样能活得很好。”

“他说他已经掌握了人们一般的谈话技巧,能够完美回答。我们俩打了个赌,他输了。现在他欠我的,要给我擦五次枪。”

摩根笑了笑,然后说起基地里的女孩珈莲的事来。奥潘纳先科绝望地挥挥手,问道:

“你们肯定是往种植园,是往生化站吧?”

“没错,”诺瓦格说,“去斯拉温那。”

“那就对了。”奥潘纳先科说,“他们正等着你们呢。为什么要徒步走?”

“啊,真糟糕!”摩根惭愧地说,“我什么也听不见。”

奥潘纳先科反他拽到身旁,叫道:

“忍忍吧,汉弗莱!一会再讲!”

“Good.”摩根说着走开了,往四周张望着,肩上还扛着卡宾枪。考察员们都带着沉重的半自动步枪和二十五发容量的爆裂弹弹夹。

“我们的火星车沉了。”诺瓦格说。

“沉哪了?”奥潘纳先科迅速问道,“沉到地洞里吗?”

“沉到地洞里了。离这大概四十公里的道路上吧。”

“地洞!”奥潘纳先科高兴地说,“你听见了吗,汉弗莱?还有个地洞!”

汉弗莱背对着他,面罩里的头扭来扭云,注意着已经变暗的沙丘。

“……算了,”奥潘纳先科说,“一会再说给他。所以,你就把火星车丢下,直接走过来了是吧?你们有武器吗?”

曼德拉拍了拍自己的腿。

“有这个。”他说。

“好——吧,”奥潘纳先科说,“我们就带你们去吧。汉弗莱!可恶,没听见……”

“等下,”曼德拉问,“这是要干嘛?”

“那东西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奥潘纳先科说,“我们看见脚印了。”

曼德拉和诺瓦格对视了一眼。

“当然啦,你很清楚,费多尔·阿列克桑德勒维奇,”诺瓦格不大确信地说,“不过我

觉得……我们还是带着武器呢。”

“难以置信,”奥潘纳先科惊讶地说,“你们在基地那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如果不介意用这个词的话——太舒适了。我们预先说过,详细解释过,结果呢,就是这样。在晚上,穿过沙漠,只带把手枪。你们是怎么回事,想成为下一个赫列勃尼柯夫吗?”

曼德拉耸耸肩:

“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试图解释,可摩根却说:“嘘!”奥潘纳先科迅速从肩上摘下卡宾枪,和加拿大人站到了一起。

诺瓦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悄悄地把手枪从靴子里拔了出来。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它已经落在了沙丘的那边去了,黑色锯齿一样形状的沙丘上闪着一条条黄绿相间的条纹。天已经开始黑了,在上面星星也看不见许多,星光撒在枪杆上,可以看到,枪杆正忽左忽右地移动着。

然后汉弗莱说:“误报,不好意思。”几个人这才动了起来。奥潘纳先科冲摩根的耳朵喊道:

“汉弗莱,他们要去伊琳娜·维克多洛芙娜的生化站!应该送送他们!”

“Good。我去。”摩根说。

“我们一起去!”奥潘纳先科喊道。

“Good。一起去。”

医生们都还紧握着枪。摩根转向他们,看了看,大声说:

“哦,没必要了!收起来吧。”

“对对,请收起来来。”奥潘纳先科说,“不要开枪。把眼镜戴上吧。”

考察员们已经戴着红外眼镜。曼德拉尴尬地把手枪插回皮袄深处,换右手接过提包。诺瓦格迟疑了一会,把枪重新放回左靴筒里。

“走了。”奥潘纳先科说,“我们不会领你们走公路,我们直走,过挖掘场。这样更近。”

现在曼德拉的右前方是奥潘纳先科,胳膊下夹着卡宾枪;诺瓦格的右后方是摩根,枪连着带挂在脖子上。奥潘纳先科走得相当快,面朝西方直奔而去。

戴上红外眼镜后,沙丘变成黑白的了,而天空则是灰色与虚无,一切就像铅笔素描图一样。沙漠里很快变冷了,素描图的黑白对比越来越小,就像有雾蒙在了上面一样。

“你们怎么会对我们发现的地洞这么感兴趣,费多尔·阿列克桑德勒维奇?”曼德尔问,“是因为水吗?”

“没错。”奥潘纳先科没有转身,说道,“第一是因为水,第二嘛,我们曾在一个洞里发现过纹路石板。”

“啊哈,”曼德尔说,“当然了。”

“在我们发现的洞里你能找到一整辆火星车。”诺瓦格闷闷地说。

奥潘纳先科突然拐了个弯,绕着平坦的沙地走了一圈。在沙地的边缘树位置着一根杆子,上面耷拉着面旗子。

“流沙。”摩根在后面说,“危险得很。”

流沙是实实在在的麻烦。一个月前,有专门的志愿侦查小队被组织起来,找到基地周围的所有流沙地并给它们标上记号。

“不过我听说,长谷川好像证明过,”曼德尔说,“说是那种样子的石板可以用自然原因解释。”

“对,”奥潘纳先科说,“就这么回事。”

“你们最近找到什么东西了吗?”诺瓦格问。

“没有。在东边找到了些石油,还找到了些非常有意思的化石。我们这条交通线嘛,什么没找着。”

几人静静地走了段时间。曼德尔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地球上考古学家们可是发现过上万年的文化古迹。不过,这里的遗迹有几千万年就是了。这么说来,是有点奇怪……”

“我们又不是在抱怨,”奥潘纳先科说,“我们一下就能得到关于那两颗人造卫星的传闻。我们什么都没挖出来。不过,”他沉默了会,加了一句,“寻找的过程的乐趣丝毫不比发现的结果少。”

“特别是,”曼德拉说,“你们掌握的地方相当小……”

他停顿了一下,没再接着说下去。摩根低声说道:

“彼得·阿列克谢维奇,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我怀疑,你们所有时间都花在交谈上了。现在这可不行。费多尔也会和我一样想的。”

“汉弗莱说得不错,”奥潘纳先科羞愧地说,“咱们还是保持沉默吧。”

他们绕过沙丘,下到了在星光下微微闪烁的谷地里。

“又来了。”诺瓦格心想。“又是这些个仙人球。”他还从来没见过晚上的仙人球。仙人球放射着平稳明亮的幅射线。整个谷地都是零零落落的斑点。“真漂亮啊。”诺瓦格想,“也许,晚上它们就不会缠人。真是让人高兴的意外。要是没有什么让我神经拉紧就好了:奥潘纳先科说过,它就在这的某个地方。”诺瓦格度着想了一下,要是现在没有护送队在右边,要是没有这些安静的人们还有他们准备好的沉重的致命武器会怎么样。迟到的严寒浸到了皮肤,就好像寒冷空过衣服触及到了赤裸的身体。枪手夜里过沙丘……有意思,曼德拉会打枪吗?当然,他会,要知道几年前可在北极站工作过。不过……“你都没想到从基地里带支大点的枪,笨蛋!”诺瓦格想,“要是我们现在没有考察员就好了……当然,没时间想枪的事了。现在也应该想想别的,想想到生化站时的会发生什么吧。这个更重要些。这个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最最重要。”

“它总是从右边攻击。”曼德拉想,“所有人都这么说,它只从右边攻击。不知道为什么。还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它会做攻击。就好像这一百万年它没别的事做,只会从右面攻击晚上从基地出来的徒步者一样。可以理解为什么是离开的人,也许能明白为什么是在晚上。可为什么是人们,为什么从右面?难道在火星上也有土生的两足生物,右边脆弱左边坚强?那他们在哪?在火星上的二十五个殖民地,除了拟态蜥我们什么动物都没有发现。不过,那东西在两个月之前也没有出现。两个月内,发生了有八场攻击。没人看到是怎么发生的,没人知道为什么它只在晚上攻击。有意思的是,它就是这个样子。赫列勃尼柯夫已经被切除了右边的肺,安装了人工肺和两根肋骨。根据伤口,它的口腔构造复杂得不同寻常。边缘上有八个腭,里面满是切齿,颗颗锋利得和剃刀一样。赫列勃尼柯夫只记得长长的闪光的身体和光滑的毛发。它从三十步远的沙丘后面跳到了他的身上……”曼德拉迅速看了看旁边。“于是我们就两两结伴而行了……”他想,“有趣的是,诺瓦格会打枪吗?当然,他会,要知道他在原始森林里和地质学家一起工作过好长时间的。他仔细考虑着这件事——离心重力机。一昼夜里有七八个小时的标准重力对小男孩就足够了。只是为什么是小男孩?如果是女孩呢?女孩的话更好,女孩更容易矫正过来……”

盐碱谷地被落在后面了。右面延伸出一条条狭长的沟道,旁边沙子堆成一座座圆塔。其中一条沟里放着台掘土机,掘斗孤零零地放着。

“掘土机应该带回家。”奥潘纳先科想,“它在这里白白地晃动着做什么?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回去时我可能会把它领回家。可惜的是,速度太低——在沙丘上一小时走不了一公里。那样就轻松了。脚都走疼了。今天和摩根走了有五十公里。营地里会担心的。不过一切都很好——火星上就要有小孩了!就是说,会有会说‘我在火星出生’的人了。只要还不晚。”奥潘纳先科快快走着。“这是什么样的医生呀!”他想,“就好像,法律不是给医生写的一样。我们能遇见他们真是走运。看来,在基地对这晚间沙漠的认识还不够。要是有巡逻队就好了,有围捕队更妙。基地所有的火星车和越野车全都出动。”

潜行在死寂中的汉弗莱·摩根走着,手按在卡宾枪上,视线一直朝着右。他想的是营地里值班员会因为两人的不在而担心,当然其他人都睡着了,因为明天要结组去Е-11广场。今天起,一连五个晚上都要清洗Fedor’s gun,还要修理听觉装置。然后他想到了,医生们年轻而大胆,伊琳娜·斯拉文娜一样也年轻而大胆。然后他想到了珈莲,基地的无线电收发员,然后遗憾地想到她一见到自己就询问关于长谷川的事。这个日本人是不错的同志,可最近他来基地实在过于频繁。真的,很难说长谷川不聪明。是他第一次想起了“飞蛭”(sora-tobu hiru[日语“飞蛭”])也许与考察员们的任务有直接关系,因为可以引领人们找到火星上的两足动物……关于这些两足动物……制造了两颗巨大的卫星然后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奥潘纳先科突然停下来,举起了手。所有人都停住了,汉弗莱·摩根马上抬起枪,迅速指向右方。

“怎么了?”诺瓦格问,尽量语气平静。他很想掏出手枪,却不好意思这么做。

“它在这。”奥潘纳先科声音不大地说道。他冲摩根挥挥手。

摩根到了他的身边,两人弯下腰,查看沙子。结实的沙子上可以看到一条不深而宽的印痕,就像一个装着什么重物的袋子拉过一样。印痕从右边五步远开始,到左边十五步远结束。

“的确是这样,”奥潘纳先科说,“它正监视我们,跟踪我们。”

他迈过印,然后几个人继续赶路。诺瓦格注意到,曼德拉又把提包换到左手,右手伸进皮衣里的口袋。诺瓦格笑了下,但他感觉不怎么好。他在害怕。

“怎么了,”曼德拉发出不自然的笑声问道,“既然它已经在监视我们了,咱们来说说话吧。”

“说吧,”奥潘纳先科说,“它再跳时,脸朝下趴下去。”

“为什么?”曼德拉委屈地说。

“它不会动躺着的东西。”奥潘纳先科解释说。

“哈哈,对。”

“就剩一件事,”诺瓦格埋怨道,“弄明白它什么时候跳起来。”

“你们注意一下这个,”奥潘纳先科说,“我们准备射击。”

“有意思。”曼德拉说,“它也攻击拟态蜥,对吧?当拟态蜥直立起来的时候……没错!”他叫道,“也许它把我们当成拟态蜥了?”

“拟态蜥不值得监视还有从右边袭击,”奥潘纳先科有点激动地说,“它可以直接过去然后吃了——从尾巴开始或是从脑袋开始,只要它愿意。”

过了一刻钟,他们又经过一条印痕,十分钟后又过了一条。曼德拉不再说话。现在他的右手不再从口袋里伸出来了。

“五分钟内它就会跳起来,”奥潘纳先科语气紧张地说,“现在它正在我们的右边。”

“有意思,”曼德拉静静地说,“如果扭头朝后走,它还会从右边跳吗?”

“安静会,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诺瓦格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三分钟后它跳出来了。首先碰见的是摩根。诺瓦格一阵耳鸣,他看到两道枪火,像光线一样直,两条弹迹在空中拉过的线以及子弹钻进沙丘后爆炸的白星。几秒钟后奥潘纳先科也开枪了。呯呯!呯呯呯!——卡宾枪的枪口喧鸣着射击,子弹带着笨重的爆破音扎进了沙子里。诺瓦格一瞬间注意到了,他看到一张有两只凸起大眼、咧嘴露牙的脸,可是爆炸星和弹迹远远射到了另一边,他才明白自己看错了。什么长长的银白的东西从沙丘上拼命飞了过来,此时诺瓦格一身趴在沙子上。哒哒哒!——曼德拉半跪着,伸着手举着枪,飞快浪费着子弹,填补着摩根与奥潘纳先科枪火之间的空隙。呯呯呯!呯呯呯!卡宾枪轰鸣着。现在考察员们轮流射击。诺瓦格看到,高高的摩根匍匐到沙丘上,跳下去,肩膀因为射击颤抖着。奥潘纳先科从膝盖射击,白色的火花一次又一次映亮了宽大的黑色眼镜和黑色氧罩。
然后是一片寂静。

“打跑了。”奥潘纳先科爬起来,抖抖膝盖上的沙子,“总是这样:如果及时开火,它就跳到一边去,逃跑了。”

“我打中过它一次,”汉弗莱·摩根大声说。可以听到他换空弹夹的声音。

“你认出它了?”奥潘纳先科问,“噢对了,他听不见。”

诺瓦格疼得哼了一声,站起身看了看曼德拉。曼德拉从翻开皮袄,把手枪塞回到枪套里。诺瓦格说:

“你知道的,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

曼德拉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

“我好像没有打中,”他说,“它移动得相当快。”

“你没打中,真——不错,”诺瓦格生气地说,“这里还有很多靶子!”

“可是你看到它了吗,彼得·阿列克谢维奇?”曼德拉问。他不安地搓着戴着皮手套的手,“你看见它了吗?”

“又灰又长,跟狗鱼一样。”

“而且它没有四肢!”曼德拉激动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没有脚!而且我觉得,它没有眼睛。”

考察员们跑向医生。

“真麻烦,”奥潘纳先科说,“否认很容易,证明却困难得多。”他笑了笑,“好了,同志们。最重要的是——我们击退了袭击。”

“我去找下尸体。”摩根突然说,“我有一发打中了目标。”

奥潘纳先科转向了他。

“你刚说什么了,费多尔?”摩根问。

“这不可能。”诺瓦格说。

“不行,”奥潘纳先科说,他把摩根拉住,喊道:“不行,汉弗莱!没时间了!明天我们再回来看看吧!”

摩根看了看手表。

“哦!”他说,“已经十点十五了。还要走多远,费多尔·阿列克桑德勒维奇?”

“最多还有十公里。十二点咱们就能到。”

“好吧,”曼德尔说,“我的提包在哪?”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在这……”

“走吧,就要之前一样,”奥潘纳先科说,“你们在左边走。也许,那东西不只一个。”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诺瓦格回道。“拉扎里·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弹夹都打空了。”

他们就和之前一样继续上路。诺瓦格在曼德拉后面五步远,右前方奥潘纳先科把卡宾枪夹在腋下,右后方的摩根则把枪挂在脖子上。

奥潘纳先科快步走着,心想,不可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无论摩根有没有打中那个家伙,后天应该回到基地,组织围捕。坐上所有的火星车和越野车,带着武器,炸药和火箭筒……他脑子里想着对不讲理的伊万年科说的理由,他笑了。他会对伊万年科这么说:“火星上已经有孩子了,该是把火星上所有危险物清除的时候了。”

“真是个奇妙的晚上!”诺瓦格想,“并不比我在原始森林里迷路时更糟。最重要的部分还没开始,早上五点之前不会结束。明天早上五点,或是六点,小家伙就会在整颗星球上啼哭。只有曼德拉会令人为难。不,曼德拉不会令人为难。新爸爸马克·斯拉文会安静下来的。几个月后我们基地就都会把小家伙捧在手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们这小家伙是谁呀?我们这小胖子是谁呀?’不过应该认真考虑离心重力器的事情了。还得从地球找来个好的儿科医生……小家伙必须有个儿科医生。真可惜,下一艘船只能在一年后到达。”

对于出生的会是个男孩这一点,诺瓦格并不怀疑。他很喜欢小男孩,抱在手上,被人询问:“我们这小家伙是谁呀?”

【完】

译者注:《火星之夜》是苏联科幻作家斯特鲁迦茨基兄弟在三十多年中创作的十部“正午世界”系列中第一部《二十二世纪正午世界》(这是个短篇集)的第一篇,也是整个“正午世界”的开始。故事发生在主线一百多年前,人类刚刚往宇宙中踏上了定居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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