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苏联科幻小说
(原文自《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涂明求、胡俊、姜男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11。本文是《苏联的科幻小说》一文的续集。)
在上一篇文章里,我将美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划分成了三个时期:
第一时期冒险时期
第二时期技术时期
第三时期社会学时期
我已经指出当代美国最好的科幻小说是第三时期的作品,它们描写随着新机器的出现而发展或不发展的未来社会形态,而不是机器本身。苏联的科幻小说,如同前面提到的6部作品表现的那样,属于第二时期的作品,写的依然是机器本身。
我甚至可以大胆地推想,苏联的科幻小说可能很难达到第三时期,因为它比在美国受到更多社会舆论的排斥。但是,在做出这样的结论时,我(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考虑到科幻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无限适应能力。因为在这本书里就有一些第三时期的作品的例子——尽管它们表现为第三时期中的一些相当特殊的特定形式。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让我详细地来说明一下第三时期科幻小说的种种可能性吧!
假设你想建立一种新型社会,并对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们的行为进行研究,那么,你将如何着手?
照我看来,你可能会从下面三种开场白中的某一个着手。
A)如果……怎么样(提出建议)
B)如果……该多好(乌托邦)
C)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反乌托邦)
第一个主题可以称为第三时期的A阶段,它产生出无须适应当今时代的问题小说。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这样开始讲述:
“如果火星上的人们没有水,也不能从地球上取水,他们会怎么样?”
你将会发现你实际上正在描述这样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节约水是最重要的,客人要随身带着由他自己灌水的热水瓶,用完水的人要去“加水站”从安装了计量器的水泵中充水。个人卫生的标准或许会发生改变。
如果这是一部一流作品的话,故事的真正情节、悬念、冲突,在这样的社会里应从人们特定的需求和困顿中产生。作者在照顾到情节的同时,会发现他的主要兴趣在于描绘这个社会的细节(如果你喜欢,这将是一项细致精巧的工作),他甚至会描写一些与情节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细节。
但是,你知道,对当下的先进社会而言,这样一个故事没什么借鉴意义。当然,我们也面临着淡水资源的枯竭,但很可能我们会用海水脱盐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并且,无论如何,在水源枯竭之前,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匮乏出现,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幸。
A阶段的科幻小说完全是当代的,我不知道20世纪20年代以前有哪篇小说涉及这种真正的“如果……怎么样”的主题。
但是,其他两个主题,也就是第三时期的B阶段和C阶段,已是十分陈旧的话题,实际上在现代科幻小说出现之前早就有了。
以“如果……该多好”为主题的B阶段作品往往讲述一些包含以下想法的故事:“如果擢升是靠能力而不是出身”,“要是人类变得真正虔诚起来”,或者“要是哲学家成为国王”,甚至是“要是我会飞的话”,等等。
这些思想的结果很可能成为对作者心目中理想社会的描述。以塞亚(Isaiah,希伯来的大预言家)曾在演讲时描绘过这样一个理想社会:“……人们将把刀剑重铸为犁头,将长矛重铸为割枝的镰刀;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再以武力对抗,他们也不再听说战争。”
这是对这一思想的响应——“只要末日来临,所有的人都将皈依上帝。”
柏拉图在《理想国》(The Republic)中描述了一个理想社会,来表达这种思想:“要是能在公正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社会,那该多好!”
托马斯·莫尔爵士(Sir Thomas More)在1516年写过一个位于岛上的理想国,他称它为“乌托邦”(他使用拉丁文写下这一单词,直到1551年才被翻译成英文)。“乌托邦”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的词根,意思是“乌有乡”(nowhere),因此它是一个饱含讽刺的称呼。
结果,这本书十分受欢迎,以至于“乌托邦”变成了一切理想社会的代称。实际上,B阶段的故事是以“乌托邦小说”的名义为人所知的,通常德国人经常用这种说法来标示科幻小说。
一个B阶段的乌托邦故事需要具备两个要素:对现实社会的讽刺和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希望,而这个理想社会只有实施一定的计划和设想才能到来。
例如,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在他的《乌有乡》(Erewhon,把“wh”看做-一个字母,然后把“nowhere”倒过来拼写就是这个词,相当于英语词“乌托邦”)中,从社会主义和无神论那里发现了这种理想方案。
但是,实际上,美国现代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小说写得并不很好。
一部分原因在于社会批判的缺失。美国的社会和经济体系并非没有缺陷,但是我们的科幻作家很怀疑是否能有其他更完善的社会制度。事实上,对于是否存在一种可行的计划能保证乌托邦社会的实现,存在相当普遍的怀疑。
更确切的原因在于对颠覆的恐惧。如果我们稍不留神,那么要想保持我们的现状就已经意味着将不可避免地与某些堕落进行持久战,更不用说朝理想的方向(无论它是怎样的)进步了。
因此,第三个主题“反乌托邦”取代了乌托邦主题。
天晓得,这可不是美国科幻作家的发明。我们已知道的阶段的最著名的例子是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游记》,出版于1726年。这本书分为四部分,其中第四部分就是建立在“要是只有马拥有人类智慧那该多好”这个主题上的阶段乌托邦故事。第一部分,也就是最著名的一部分,却讲述了格列佛在小人国遇到的麻烦,也就是阶段的反乌托邦故事。小人国是对不列颠法院和政府的强烈讽刺。不列颠社会被缩小到6英寸,它的错误、不足和缺点被夸张到极致,被表现得更卑鄙、更荒谬、更吝啬、更愚蠹。“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换句话说就是“你将沦落至此”。
现在,占主流地位的C阶段小说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1984》(1984),它的主题是:“如果中央集权的趋势继续下去……”
还有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它的主题是:“如果无灵魂的科技进步继续下去……”
【图:The Space Merchants)
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也开始写C阶段的小说。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弗雷德里克·波尔和西里尔·考恩布鲁斯(Cyril Kornbluth)合写的《走私星球》(Gravy Planet),以书本形式出版时名字是《太空商人》(The Space Merchants)。它描写了一个人口过剩的世界,在这《太空商人》,1953个世界里,广告技术成了唯一被认可的人类行为指南。它的主题是:“要是人口爆炸继续下去……”以及“要是认为道德上的矫枉过正对商业利益有好处的这种理论继续下去…”
因为有着严密的逻辑,阶段的小说被称作是反乌托邦小说。
根据这种分析,能在目前苏联的科幻小说中发现繁盛的第三时期作品吗?
A阶段的以“如果……怎么样”为主题的小说如果被认为是对现实社会不满的表达,那它可能就会处于尴尬境地。B阶段写“如果……该多好”的乌托邦甚至更糟,至于写“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种警示性的反乌托邦主义小说,当然是三者当中最糟糕的了。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否定了苏联境内会出现第三时期作品的可能性。
但是,我忽视了一种我称之为“C/B阶段”的混合形式,它处于反乌托邦的开始与乌托邦的结束之间。
苏联的科幻作家只需要说“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到达理想社会”,那他们就能继续写受到社会支持的乌托邦小说。这正是你将在下文中看到的。
最明显的例子是那篇具导向性的小说—一—伊万·叶菲烈莫夫(Ivan Yefremov))的《毒蛇之心》(The Heart of the Serpent)。它的主题是:“如果共产主义继续下去,人类的善良和高尚将会得以自由发展,人们将生活在一个爱的国度里。”
另一方面,叶菲烈莫夫又指出,这种美好前景是不可能出现在资本主义的统治之下的。
实际上,这个故事是对一部著名的美国科幻小说《第一次接触》(First Contact)的有意反抗。《第一次接触》是默里·伦斯特(MurrayLeinster)的作品,发表在《惊人科幻小说》1945年第5期上。
叶菲烈莫夫通过一些细节一语中的地指出了美国小说的阴谋。实质上,小说描写了人类(在一艘宇宙飞船里)与外星智慧(在另一艘飞船里)的首次会晤。因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会谈出现了僵持,最后解决办法出自一本关于经商之道的心理学著作。
叶菲烈莫夫小说中的人们反对那种认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贸易或战争基础上的态度,遣责美国的民族主义倾向。小说又继续写到叶菲烈莫夫自己对《第一次接触》的看法,认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应该建立在友爱的基础上。
他的其他作品或多或少地都写到了一个被爱统治的宇宙,一个并不专属于人类的世界。
《西玛》(Siema)是个机器人故事,我们可以从中发现那个陈旧的弗兰肯斯坦主题:创造物反抗它的创造者。这个主题在美国的科幻小说中已经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了,并且总是带着相同的寓意:有些事情是人类不可擅自去触及的,被创造出的生命或者说人造生命本身也应该是人类中的一员。
这个主题在我们这里现在已经相当陈旧了,但是苏联人却还在谈论它,而且连寓意也没有!设计者必须一味地完善他的设计,而叙述者总是这样来结束故事:“所以,我们不久就能听到关于新的机器人的消息,而且将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机器人!”
这人非但不害怕科学的产物,还爱这些东西!
【图:斯特拉加茨基兄弟(Strugatsky brothers)】
斯特拉加茨基兄弟(Strugatsky brothers)在《六根火柴》(Six Matches)里描写了这样一个社会,这个社会里的科学家们对先进的科学充满热切的渴望,以至于不惜在自己身上进行危险的试验,这违背了以“劳动保障督察官”为代表的政府的仁爱规定,督察官要求他们用动物代替。顺便说一句,在整本书中,故事最后的大转折给我留下了非常接近美国风格的印象。在维克托·萨帕林(Victor Saparin)的《对丹达罗斯的审判》(The Trial of Tantalus)中,爱的学说被推到了极致。在我1958年写的一篇文章里,我指出人们对保护有害的生命形式的期望太多了。我说:“我认为没人会伸出一根手指去阻止结核菌的灭绝。”
但是,这里却是这样一个故事:甚至连致病的微生物都得到保护和关照,以防止它们灭绝。
考虑到我们被告知的关于苏联人的行为和动机方面的一些情况,我们该怎样来理解“爱的国度”呢?它全是骗人的吗?
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很多疑,他或许会认为写这些作品完全是为了给美国人看的,出版这些小说仅仅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听,削弱我们的意志,而苏联人是不被允许看这些作品的,他们被灌输以彻底的憎恨。但是,我不这样认为。
更合理的推测是,这些故事的确是那些为苏联人写的作品中的一部分,只是被有意挑选出来而已,所以不具备代表性。要想核实这种说法,我们必须有苏联的科幻小说杂志,或者类似的杂志,来看看没被选中的作品的总体趋向如何。尽管总的来说,我更愿意相信苏联人确实向往一个“爱的国度”,到那时,“国家之间不再以武力对抗,他们也不再听说战争”。
毕竟,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会这样希望呢?
要是我们相信这的确是他们的期望,他们也相信这也是我们真正想要的,那该多好啊,那么,事情也许就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