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仙女座星云》的宇宙主义精神
本文作者：李然。原文原名为《重温苏联科幻经典：论<仙女座星云>的宇宙主义精神》，发表于《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2年04期
内容提要 《仙女座星云》是苏联社会主义科幻文学的代表作。小说塑造的未来共产主义世界体现了 20 世纪 50 年代苏联党和国家的战略蓝图，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体现了苏联意识形态主导的科技伦理观。小说中的乌托邦观念和科技哲学源自俄国传统宗教哲学中的宇宙主义思想，尤其是费奥多洛夫的复活思想。
关键词 《仙女座星云》 叶甫列莫夫 苏联科幻 乌托邦 宇宙主义
一、“解冻”时期的“太空歌剧”
《仙女座星云》（Туманность Андромеды）是苏联科幻作家叶甫列莫夫（Иван Антонович Ефремов， 1907—1972）创作于1956—1957年的长篇小说。小说刻画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未来共产主义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过着富足而平等的生活，工作早已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为了人类探索光明的未来。小说是俄苏科幻文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出版后在苏联国内产生热烈反响。有评论认为《仙女座星云》从根本上改变了苏联科幻的面貌，开启了全新的苏联社会主义科幻时代。迄今为止该小说已经再版了二十四次，并被翻译成二十三种语言，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Anindita Banerjee, ed., Russian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and Cinema: A Critical Reader, Boston: Academic Studies Press, 2018, p. 21.）半个多世纪过去，本文尝试以新的视角对这部科幻经典进行不同的解读。
通常认为苏联科幻文学有三次浪潮。第一次科幻浪潮是20世纪2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时期。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有阿·托尔斯泰的《阿爱丽塔》、别利亚耶夫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水陆两栖人》等红色科幻，也涌现出诸如扎米亚京的《我们》、布尔加科夫的《狗心》等反乌托邦科幻小说。第二次科幻浪潮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其代表性作品有叶甫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巨蛇座的心脏》、卡赞采夫的《风暴星球》《太空神曲》等。这些作品基本以社会主义乌托邦为主题，体现了当时苏联的意识形态。第三次科幻浪潮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以斯特鲁加茨基兄弟的中晚期作品为代表，其内容多为反乌托邦主题的科技哲学、历史哲学思考。
如果说第一次科幻浪潮是新经济政策时期宽松的社会环境的产物，那么第二次科幻浪潮就是“解冻”时期文化政策的硕果。 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苏联文学开始了众所周知的“解冻”时期，在这一时期里作家思维活跃，勇于接受新鲜事物，创作出各种题材、体裁的作品。（参见刘文飞《解冻文学新论》，载《外国文学》 2020年第5期，第3页。）在这一时期，苏联国民经济飞速增长，人民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热情高涨，对民族未来充满希望。《仙女座星云》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诞生的。
在20世纪50年代，国际政治格局中的两极体制已经形成，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竞争十分激烈。在这一时期，西方科幻文学中盛行的“太空歌剧”（Space Opera）对苏联科幻文学产生了一定影响。“太空歌剧”是当时西方科幻、探险类文学的混合体，通常描绘坚强勇敢的主人公开启星际之旅，运用科学技术克服重重困难，最后凯旋而归。 （爱德华·詹姆斯、法拉·门德尔松主编《剑桥科幻文学史》，穆从军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8年，第352页。）“太空歌剧”体现了个人英雄主义、科技至上等西方文化观念。叶甫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既受了同时期美国科幻作家哈密尔顿（Edmond Hamilton， 1904—1977）中篇小说《群星之王》（The Star Kings, 1949）的影响，也是与其进行的一场有关意识形态的对话。（Комиссаров В.В.,“Футуристические проекты И.А.Ефремова и братьев Стругацких в реалиях начала столетия”, «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 и мир», (3) 2009, с. 100.）
二、苏联时期的科幻乌托邦
乌托邦文学是西方文学中的独特类型，对未来理想社会充满向往的主题与情节多展现出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因此通常被划归科幻文学的范畴。在最近出版的《剑桥科幻文学史》一书的科幻作品年表中，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被列为最早的科幻小说。俄罗斯文化观念中的乌托邦精神是基督教国家中最为强烈的，正如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所指出的，俄罗斯灵魂永远保持着对未来世界和超验事物的追求，永远向往真理王国。（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的宗教阐释》，邱运华、吴学金译，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3页。）D这种独特的宗教气质使俄罗斯在早期文学史阶段就诞生了不少乌托邦作品，如蒙古统治时期的基杰什城（Китеж）传说。在俄国科幻文学史上，奥多耶夫斯基（Владимир Федорович Одоевский， 1804—1869）于1835年创作的《 4338年》（ 4338 год）可视为最早的乌托邦科幻小说。
苏联建立后，科幻文学创作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结合起来，《仙女座星云》就是这一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社会主义乌托邦科幻文学。小说是苏联科幻文学史的转折点，因为“作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富有创造力地重新振兴了古典乌托邦的视野和社会主义的视野” （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李靖民、李静滢译，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1年，第299页）。小说中，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分为分裂世界纪元、世界团结纪元、共同劳动纪元、巨环纪元四个阶段。分裂世界纪元指从人类诞生、原始社会、中世纪直至20世纪资本主义文明时期，在这一时期人类分裂为不同的国家，彼此征战，血流成河。在该纪元的最后一个世纪里，人类发现了社会发展的规律，意识到“他们的全部灾难都来源于从野蛮时代以来自然形成的社会结构”（叶甫列莫夫《仙女座星云》，复生译，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 1985年，第45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他们联合起来，以科学技术为武器消灭了旧的社会制度，在全世界建立起共产主义社会，进入了全新的纪元。
在最后的巨环纪元，国家已经消失，人类建立起大同社会，使用一种语言及统一的文字，不同民族、种族的人民平等地生活在一起。最高权力机构是由科学家组成的经济委员会、宇航委员会、悲欢科学研究院、生产力研究院、未来学科研究院、心理生理劳动研究院，负责裁决经济、社会生产科技领域的问题。巨环纪元时期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困扰人类数千年的一系列问题均已得到解决。人类在整个宇宙空间建立起螺旋形的城市和巨环公路，制造出大功率发电机和大容量的蓄电池，彻底解决了能源问题；制造出悬挂在两极上空的人造太阳，使得地球气候适当变暖，温带面积大增，干旱荒漠地带、飓风等自然灾害基本消失；高度发达的农业技术可以制造人工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和各种维生素，彻底解决了人类诞生以来的饥馑问题。
在一定程度上，科幻作家是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先锋队，他们好似社会网络中最敏感的神经元，能够准确预测出社会发展的走向。 1961年召开的苏共二十二大上，赫鲁晓夫提出在未来二十年内苏联经济赶超美国，建成高度发达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目标，届时全体居民生活富裕，国家强盛。《仙女座星云》对未来社会的构想即是一个隐喻，象征当时苏联党和人民的宏伟蓝图。有评论将该小说称为“新、亚、暗马克思主义”（неопара- и крипто-марксизм），意即具有马克思主义背景的科幻文学。小说通篇洋溢着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热忱和积极进取、勇攀高峰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小说中螺旋形的巨环象征着历史以螺旋形上升轨迹发展这一马克思主义历史观。（Осьмухина О.Ю,Майорова Д.А.,“Специфика конструирования фантастического мира в романе И.А.Ефремова «Туманность андромеды»”,《 Вестник Волж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имени В.Н.Татищева》, (1) 2021, с. 29.）
叶甫列莫夫的作品往往通过历史与未来的对比来塑造乌托邦世界，即通过两个不同世界的时空构建来阐明其历史观。 （B参见张晖《陌生化的两极——叶夫列莫夫小说〈丑时〉中的世界构建与历史观》，载《中国俄语教学》 2021年第1期，第59页。）《仙女座星云》的叙事即有两条主线，一条主线位于地球，主要围绕历史学家维达·孔格（ Веда Конг）的考古活动展开。 Веда意为吠陀，在梵文中意为智慧、知识，在此意指历史发展的规律。在“时间的长河”一章中，她来到阿尔泰山附近的草原进行考古发掘。发掘过程中，不同历史时期的事件和人物的面孔好似流水般在她脑海中闪现，她仿佛看见茹毛饮血的原始先民，回想起她发掘的古墓中被当做陪葬品殉葬的年轻姑娘。作者借维达·孔格之口指出，在古代阶级社会中社会生产力低下，女性是被压迫的对象，命运极其悲惨，这是由当时落后的社会制度决定的，必须建立起全新的社会关系和道德体系，而这要求培养新型的人。考古队里中国血统的古生物学家廖兰在发掘化石时指出，古代生物灭绝的原因是机体有缺陷，无法适应大自然的变化，“直到出现的某种重要的生理改进解决了旧的矛盾，并使进化上升到新的一个阶段为止”（《仙》： 120）。可见小说认为人类社会与生命进化都遵循从低级到高的发展过程。
另一条主线是在遥远的外太空，主要围绕科学家、宇航员艾尔格·诺尔的星际探险展开。艾尔格·诺尔率领科学家探险队乘坐坦特拉（ Тантра）号宇宙飞船飞向遥远的未知星系，历经种种磨难返回地球，带回了关于未知星系的最新消息。 Тантра一词在梵文中意为准则、秩序、规律，在此象征科学技术的力量。艾尔格·诺尔坚信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沿着螺旋轨迹运动发展的，他认为人类发展太空科技的“目的不是宇航本身，而是获取新知识，发现新世界。将来有一天，我们将要把这些新世界变成像我们地球一样的美丽星球”（《仙》： 96）。可见，小说通过对人类外太空飞行和星际探险的描写塑造了科技乌托邦，体现着苏联时期的宇宙主义精神。
小说中未来世界中的教育体系也非常值得关注。“第三级学校”一章集中刻画了未来社会的教育制度。在巨环纪元，教育的目标是培养新时代的人。学校开设的数学课讲述“双极数学”“过度函数论”，其内容是描述物体以螺旋形运动轨迹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教师教导孩子们在进入社会后必须遵守纪律，自觉控制自身的欲望和意志，贯彻古希腊人“最完美的是适度”这一观念，提倡节俭淳朴的生活，因为“日常生活过度复杂会使精神文明贫乏”（《仙》： 223）。小说中，年满十七岁的少年须离开父母，经历三年的“赫尔库列斯功勋”期的考验。赫尔库列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和大力神，完成了十二项艰巨的任务。巨环纪元的少年们须按照这一传统完成十二项赫尔库列斯功勋，如清理中亚贡异古特地穴的下层，使它便于参观游览；穿过高高的分水岭将铁路铺设到蒙塔勒湖；恢复阿根廷的古老树林等（《仙》： 192）。小说中对未来教育的设想基本源自20世纪50年代苏联的教育现实。（Сяэск И.В.,“Что скрывает «Туманность андромеды»?”,《 Вестник МГЛУ》, (9) 2017, с. 145.）提倡节俭、遵守纪律是苏联战后经济恢复时期的社会观念，“赫尔库列斯功勋”教育借自古斯巴达的教育制度，苏联时期的少先队体制或许与其有文化上的传承关系。（Черняховская Ю.С.,“ Идеальный конструкт И.А.Ефремова в контекст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го глобального проектирования середины в.”,《 Вестник МГУ》, (1) 2018, с. 69.）培养“新人”也是苏联教育长期的目标。（Ковалев В.А.,“Две стороны инферно.Утопия и антиутопия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Ивана Ефремова”,《 История и современность》, (1) 2020, с. 94.）正如小说中一位科学家所说：“我们的文明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属于技术性的，只有当共产主义到来之后才终于走上完善人自身的道路，而不再是仅仅发展人所需要的机器、住宅、食物和娱乐。”（《仙》： 60）
科幻作品中的乌托邦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仙女座星云》中的乌托邦世界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国家意识形态和民族心理的映照，它继承了第一次科幻浪潮时期作品的丰富想象力与革命浪漫主义精神，体现了50年代苏联党和人民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信心。
三、宇宙主义的科技伦理观
1957年10月4日，苏联将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送入太空，标志着人类从此正式进入太空时代。在同年发表的《仙女座星云》中，科学家达尔·维切尔专程参观为第一批人造卫星建造者树立的纪念碑，心情万分激动，“他知道建造了第一批人造卫星并打开宇宙大门的是俄罗斯人，达尔·维切尔自己的祖系来自这个非常好的民族，也是这个民族在建设新社会和征服宇宙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仙》： 190）。在小说开篇“作者的话”一节，叶甫列莫夫提及这一历史事件，认为这意味着小说中所展示的“共产主义社会制度为人类开辟的无限前景”正在变成现实。男主人公的姓名Дар意为天赋、禀赋，在此象征俄罗斯民族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
苏联宇航事业是人类历史中一曲壮丽的凯歌，支撑其发展的是崇尚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近年的研究表明，该意识形态中的科技伦理观发端自俄罗斯文化中的宇宙主义思想。该思想体系诞生自19世纪末，主要代表人物有当时一大批宗教哲学家、科学家如费奥多洛夫（Н.Ф.Федоров， 1829—1903）、索罗维约夫（В.С.Соловьев，1853—1900）、弗洛伦斯基（П.А.Флоренский， 1882—1937）、齐奥尔科夫斯基（К.Э.Циолковский,1857—1935）等。宇宙主义是以东正教末世论为根基的科技哲学观，它吸收了19世纪的进化论、伯格森的直觉哲学乃至尼采的超人哲学等西方思想，将人置于上帝的位置。在宇宙主义框架下科学技术被赋予神学色彩，成为改造社会、自然和人类自身的工具。借助这一工具，人类实现神人化的过程（обожения），成为神人类（бо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о），促使天堂之国早日到来，实现人类千百年来的社会大同、永生、复活等理想。（Семенова С.Г., Гачева.А.Г., Русский космизм:Антолоƨия филосовской мысли, Москва: Педагогика-Пресс, 1993, c. 6.）上文提及的乌托邦社会理想也源自这一宗教哲学精神。
面对一切艰难险阻，人类应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运用科学技术征服宇宙，这一科技乌托邦观念在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科幻作家如西兰诺·德·伯格莱克（ 1619—1655）、儒勒·凡尔纳（ 1828—1905）的作品中已有体现。（Семенова С.Г., Гачева.А.Г., Русский космизм:Антолоƨия филосовской мысли. c. 6.）宇宙主义思想是俄罗斯民族特有的科技伦理观，它渗透在整个20世纪苏联科幻文学中。在《仙女座星云》中，“20世纪的科学与人类对于公正、幸福社会的古老梦想会聚在一起”（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第303页。）。小说通篇充满战斗的激情，可以说是苏联党和国家向宇宙进军的号角，体现了50年代苏联对科学技术带来美好生活的理想信念。小说最后一章“仙女座星云”中，地球收到了来自距离一百五十万光年的仙女座的信号。根据美国天文学家哈勃于1929年提出的哈勃定律，星系的红移量与星系间的距离成正比，各星系都在互相远离。然而观测结果显示，仅有仙女座星云的光谱中有紫移，也就是说整个宇宙空间中只有仙女座星系在向地球靠近。这意味着仙女座星云在未来会与地球相撞，而生活在仙女座星云的文明正在试图与地球上的人类取得联系。于是，艾尔格·诺尔率领星际探险队返回地球后，很快再次踏上新的征程，飞向仙女座星云一探究竟。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勇于探索、不怕牺牲的科学家兼宇航员。仙女座（ Андромеда）在古希腊神话中是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希腊公主，被英雄柏尔修斯从海怪手中救出，在小说中它象征浩瀚的宇宙空间，而星际探险则体现着科学家的弥赛亚英雄主义精神。
小说中频频出现“复活”一词值得关注。在“宇航委员会”一章中，科学家们在蛋形大厅里开会，探讨开发外太空的计划。他们建议在火星上建造人工大气层，在金星上种植植物、建设人工工厂，重建自然环境最恶劣的冥王星，使这些曾有过居民的星球“复活”（《仙》： 287）。我们知道，蛋象征着复活。复活是末世的救赎，也是天堂之国的到来。在宇宙主义思想家眼里中，复活思想的集大成者是费奥多洛夫，他的“共同事业哲学”、物质崇拜等思想对后来的苏联唯物主义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Саркисянц.М, Россия и мессианизм, СПб: Изд, С.-Петерб ун-та, 2005, c. 30.）齐奥尔科夫斯基正是在其影响下研究宇航器原理，设计建造各种航空飞行器，开创了苏联宇航事业。这一切都给科幻作家带来灵感，催生出《仙女座星云》这样的苏联科幻小说。
复活的另一对象是人。巨环纪元时代的医疗技术极为发达，在给受重伤濒临死亡的宇航员做手术时，医生们将其内脏一一取出，同时以人工辅助心脏向病人提供新鲜血液，保持其生命体征的平稳。取出的内脏被放进新发明的营养液中，破损的内脏器官迅速得到复原。根据巨环纪元的长寿理论，人类可以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清除机体中的熵”（《仙》： 252）。“熵”在物理学中指宇宙中永恒不变的常量，在苏联科幻作品中指固有的自然规律。（参见李然、温玉霞《“熵”与“能”：〈我们〉中的两类主题隐喻及其文化解读》，载《外语教学》 2019年第2期，第109页。）巨环纪元的生命科学认为，人类机体中遗留了来自远古时期爬行动物的相互矛盾的生理机构，这些古老的结构是衰老、疾病的根源。经过数千年的研究，现在可以用物理、化学方法将其加以清除。在巨环纪元，人类的疾病全部被攻克，人类不再有老年期，寿命可达两百岁。这是古生物学家出身的叶甫列莫夫对生命哲学的思考，该观念也可在俄国宇宙主义思想中找到根源。
小说中，科学家们长期以来最为关切的是物理学中最前沿的“零空间”“坍缩星”问题，这是宇宙空间中的一种特殊星体，其内部密度极高，因此它发出的引力能吸附一切物体，就连光线也无法逃脱。小说中的“零空间”“坍缩星”指的是现代理论物理学的黑洞问题。 20世纪初，爱因斯坦提出了广义相对论，预言宇宙空间中黑洞的存在。根据他的观点，黑洞可能是联结不同宇宙空间的通道，通过黑洞可以穿越时空隧道往返于不同宇宙空间，或在过去与未来世界间穿梭。小说中另一主人公、科学家雷·鲍兹一直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旨在解决人类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即时间、空间的有限性问题。
在小说最关键的一章“西藏实验”中，雷·鲍兹无法抑制心中对无限事物的向往，未经“宇航委员会”批准擅自在西藏进行了一场实验，从电站向天空发射高能光束，“光子的能量越来越大，最后克服过渡空间，于是得到一个反空间区域”（《仙》： 237）。但实验中高能光束摧毁了实验装置，雷·鲍兹身受重伤。随后，“宇航委员会”对这一实验进行调查。委员会中很多科学家认为这次实验失败了，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但证明了“零空间”的存在，开辟了物理学领域继量子理论、过渡函数论后又一全新时代。“雷·鲍兹和穆文·马斯走的是一条从未开辟过的道路。……能明显看出他们的实验是过早了……但并不是出于个人目的所犯的罪行，因此不应当承担最严重的责任。”（《仙》： 294）“宇航委员会”认为，雷·鲍兹的发现是人类在战胜时间与空间的道路上迈出的坚实一步，征服整个宇宙空间指日可待。基于雷·鲍兹的新发现，“宇航委员会”决定继续派出考察队探索遥远的地外星系，与那里的文明取得联系。
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是无限、终极事物的象征，战胜时间、空间的局限性就是战胜了“熵”，意味着找到了永恒的真理。小说中这场实验的隐喻义是显而易见的。苏联的建立是一场伟大实验，这场实验的目的是为人类指明社会发展的正确道路。当这场实验进行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时，实验室中的人们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也意识到了风险的存在。事物发展的轨迹是螺旋上升的，暂时的困难与挫折是不可避免的。在“宇航委员会”一章中，针对这次几近成功的实验，委员会科学家们纷纷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这是“争取人类幸福的斗争”（《仙》： 292）。其中达尔·维切尔指出，科学事业本身就是一种浪漫主义思想，正是这种必不可少的浪漫主义精神激发人类“切望比平静的日常生活看到更多的事物，期待从生活中得到更高形式的考验和印象”（《仙》：302）。这些话语是在告诉读者，任何一种新生的社会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一种实验，只要坚定理想信念，以锲而不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投入到实验中去，必然能够能抵达胜利的彼岸。
科幻文学是工业社会的产物，它以科学技术为依托对人类文明的发展道路做出思考。小说《仙女座星云》是以叶甫列莫夫为代表的20世纪50年代苏联知识分子的内心独白，体现了苏联党和国家的科技哲学、历史哲学观。小说塑造美好的共产主义未来世界以及锐意进取、勇攀高峰的科学家形象，体现了当时俄罗斯民族的精神风貌。小说中丰富深刻的哲学内涵、催人奋进的意识形态，使社会主义科幻成为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独具特色的文学体裁，在世界科幻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作者简介：李然，博士，河南科技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俄苏科幻文学。近期发表的论文有《“潘多拉魔盒”：论〈路边野餐〉的生态隐喻和科技伦理》（载《俄罗斯文艺》 2020年第3期）。本文为陕西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俄罗斯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主题研究”（13JZ06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苏玲
